第1章 山陽武府有一女
禾青攏嘴打了個哈欠,眯着眼睛凈手后,藉著墜兒的手漱口,又匆匆洗了臉“什麼時辰了?”
“丑時三刻。”湘兒回應,手裏端着一碗清茶。
恰巧外頭想起了幾聲梆子聲,禾青迷糊着沒有細數,只瞥了窗欞一眼。
外頭黑漆漆的。
禾青接過清茶,吃了一口,抿在嘴裏。嘴巴鼓了幾下,隨即吐在了盆盂里。
墜兒忙着給禾青穿好衣服,系好腰間佩環后禾青坐了下來打着眯盹兒。方才一口青鹽的味道含在嘴裏,即便清水漱口也還是不舒服。還好過了一下茶水,禾青這廂回味着,墜兒遞上了含香圓。
這玩意兒嬌小精緻,含在嘴裏倒是十分清爽。
含着一口,順着舌根上去,禾青悠悠倒覺得清醒了許多。湘兒正挽着頭髮,一雙眼睛通紅的,昨兒夜裏正是湘兒守夜,算起來才睡了兩個時辰。禾青心疼的吩咐道“墜兒跟着請安就夠了,你眯眼歇息吧。”
“是。”湘兒應下。
禾青滿意的坐了一會兒,又怕自己發困,索性和着墜兒巴三攬四的帶起話來。
太太屋裏那隻叫雀兒的貓,聽聞最近犯懶,禾青聽着太太吩咐人隔開,就怕讓它抓着人。墜兒嘀咕雀兒怕是有了,禾青讓她給的小魚,似乎也沒有少過。
門外前天來了一個破落書生,手裏拿着幾張紙,就說是李姨娘的舊親戚要來投靠。
墜兒撇嘴,對於這種窮酸人的行徑很是鄙夷。禾青蹙着眉頭,只覺得這些姨娘家裏怎麼這麼多有的沒的,硬着鬧得母親頭疼。說著是乾淨人家的女兒,看着姨娘們過得好了,就忍不住跳出來丟人現眼,還平白讓武府遭人看笑話,真該抓去府衙討個安靜爽快!
禾青恨恨的想着,墜兒對於姑娘臉上表情一覽無遺。好笑的撇過臉,正看着湘兒給禾青挽的髮髻上斜插一支喜鵲登梅簪,穩了發間的半鈿“姑娘要不墊個吃的?”
“不要了。”禾青擺手。
穿上牡丹底紋大紅色的披風,禾青又吃了兩口熱茶,感覺胃裏暖和舒坦,這才領着墜兒出門了。
晨起有些涼,禾青的手縮在了袖口裏,拉着墜兒快步的走過抄手游廊,徑直的進了正院。過了穿堂脫了披風,隨着叫聲走了進去。看着上頭着了一身妃色琵琶襟滿地印花旗裝,坐着穩當的中年婦人,禾青勾着嘴巴甜滋滋的笑着福身跪下“女兒給母親請安,母親大安。”
“快起來。”張氏笑眯眯的伸過手來。
禾青利落的站了起來,順着手勾了過去,就在張氏身邊挨着坐下“母親今天看着真好看,女兒眼睛挪不開眼了。”
張氏皮膚白皙,妃色襯着年輕顏色好,禾青亦襲了這一處的好。
“瞧你這張小甜嘴,大早上就讓我吃着醉醺醺的,也不覺得臊!”禾青誇着也是該的,只是張氏莫名的紅了一張臉,想到老爺剛從她這裏出去,被自己女兒打趣,受不住的想多些,一張老臉更在抹不過去的羞了。
禾青得意的蹙着鼻子,她一個姑娘家,什麼都不懂臉皮也厚,渾不在意自己點到了什麼。張氏無奈的吩咐人把早膳布好“你今早上倒記着請安來了。”
兩人到了裏頭用膳,禾青要了一碗雞絲粥,一份糯米糰子,還有一個煮雞蛋。張氏寵溺的看着禾青捧着碗一口一口的吃着粥,讓人拿了碗糖蒸蘇酪讓禾青吃“今兒你自己打發著頑,等太太身子好點,你隨着我去好好請個安。”
“大夫怎麼說?”
“不過就是老者多病,將養即可。”張氏想着大夫言辭看似規言矩步,卻都千律不變的不過泛泛其詞,她不放心,近來抽着空就要去陪着太太。
禾青點頭,很是明白其中意味“等太太精神好了,出院子裏走走。上回我瞧阿瑪書房裏還有些醫書,回頭翻閱看是否有些吃食進補調養的方子,再抄記下來給太太去。”
“如此甚好。”張氏對此很是滿意。
張氏嫁進武府,十多年來上有太太,下有小廝丫鬟,總體來說都沒受到什麼為難。武府一向嚴謹,武國柱為官清廉,除了初時納了兩妾陳氏,劉氏之外,門戶乾淨,也沒有寵妾滅妻。太太又一向疼愛晚輩,行事規正不偏頗,兩婆媳情分很不一般。最近太太身子不適,張氏也是身後身前的看着守着,很是孝順。如今看女兒領悟自己的心意,又表了小心心裏很是偎貼又驀地一嘆。
禾青心疼的看着張氏強撐臉上精神,把跟前的雞蛋剝了給了過去“到時母親也一同。”
嫩白的雞蛋身子被挖了一小口,但依舊瑩潤漂亮,躺在瓷碗裏很是可人。張氏歡喜的點頭,咬了一口“吃過飯,你去祠堂看一下。”
禾青一怔“大哥又出去了?”
張氏很是無奈的點頭“昨兒來的時候規規矩矩的請了大安,本想着老爺拘着不妥,怕他越發不肯,索性讓他做了功課也不管了。可不想老爺回來,兩人見了面鬧騰起來,老爺訓了一頓,鬧了許久讓護衛架着去了祠堂壓着跪了一宿。哎。”
武府規矩卻不拘謹人,只一月幾回遵着晨昏定省,像禾青今天就要丑時省視問安,亥時準備安寢。昨日便如以往,禾青用了晚膳,關上門和墜兒湘兒樂呵着早早歇下。張氏攔着,禾青自然不曉得前頭的動靜。
況且,武府一家和樂多年。只是近來府里的三位爺,卻不能如此囊括了。
武國柱是個文官,咬文嚼字慣了。這些年身下得了兩子,三歲開蒙,六歲入學。竭盡全力的言教,又想文士身子弱,還叫了滿人教授弓箭騎射。卻不想山陽縣這一塊可算是武氏一族的根基族地,雖武國柱官品低下,但為人和善,逐年下來也算是族裏權重秩卑的人物。這百多年來,歷經了改朝換代的動亂,族裏人卻是慢慢的隨着大流,很安靜的繼續各自當政做着小官,雖然是漢人,卻也是幾個縣城之內在旗的大戶人家。
大爺武有志,二爺武有本兩人藉著族裏學了許多詩書,結交認識外人後,發現都不如己后,難免心性高傲起來。武國柱看不得兩人這般心境,這些年可勁兒的打壓,鬧得三位爺可算是舌槍唇戰,實在不行兩個小的或飛檐走壁或甩袖離去,或是大的讓人架着去跪祠堂。
她家大哥,就是其中甩袖離去的人士,而後被阿瑪讓人架走跪祠堂的。可恨末了,他還要仰着頭鄙夷的瞅了阿瑪一眼,再漫不經心甩着護衛自己離去。
每每如此,總要氣着張氏開解武國柱或者聽着武國柱怒罵渡過半夜。
這回大哥結交了衛千總李大人,此人是個武官。兩人交情甚好,大哥甚至興緻起來言要棄文從武,氣着阿瑪火冒三丈。開始四處挑剔這個李大人的毛病,大哥不服,這一戰已經開了一月有餘,大小事件喋喋不休,至今卻還不見後果。
至於二爺,乃陳姨娘所出,性格模樣卻是由着老爺描出來的。或者說,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文人書生,詩詞歌賦,弓馬騎射都很有涉及。雖不說樣樣精通,但大體不錯,挑不上什麼錯漏的。上回禾青去了族裏的學堂一趟,更是被這個二弟有意透露出來的刻板嚇了一跳。老師說一他能說二,氣着老師跳腳,他還穩如泰山,學着老師說一不二的姿態,卻作着一臉謙虛更帶悲痛的指出老師言教有錯。幾位老師一問,他還越發得意起來。
禾青倒不是說不對,只是感覺這個二哥,實在是心眼又缺又壞的。
如今越發大了,二哥那惱人的刻板似乎是沒了,只是隨性了很多。禾青隱隱都能聽到,外頭那些有關二哥所謂風月場所的風流韻事。
說白了,老爺子前面日子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到頭來不過半年兩個疼愛的兒子轉眼魂丟了似的性子都變了。緣頭,老爺至此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緣故。
禾青看着,莫名想到風水輪流轉這個詞。
“老爺說既然有志好武,他就去找個厲害的。好壓壓他那傲氣,吃點苦。”張氏一臉哭笑不得的說起。想來,張氏和禾青打心眼裏也是看熱鬧的。
禾青撲哧一聲笑了,跪祠堂算了,還找練武的,還不如讓二哥一同跪進去思過的強!看上回二哥被教育一下,頓時成了風流倜儻的俏書生,大哥可不是要成了殺人不見血的大將軍?
“阿瑪這是要做什麼?”
張氏搖頭“你阿瑪嘴裏不喜弄刀耍劍的,其實也不見得。若是你大哥真的鐵了心,只怕他比誰都高興。”
武有志性子傲,送去軍隊裏鍛煉磨礪,也是好事。只是論起來,卻不夠文人穩妥罷了。至於武有本,那都是心裏有譜的小大人了,做事出人拿捏有餘,張氏也不費心思去打算。
禾青明白兩個哥哥就這麼敲定了,心裏不由得有些傷感。男子十餘歲既要在外興家立業,而她估摸着也要打算尋個夫家,這兄妹過後怕是少見了。
“福晉,大姑娘,兩位姨娘都到了。”
張氏點頭,看着禾青嘴裏還咀嚼着糯米糰子“讓她們進廳里等着吧。”
等禾青用過了早膳,來到正廳的時候,就看着大姑娘泠紅笑着和劉姨娘說話,陳姨娘在旁似有些無趣。三人瞧着張氏母女出來,很有默契的沒有說話,笑着站起來福身行禮“奴才給福晉請安,福晉大安。二格格安。”
“女兒給福晉請安,福晉大安。妹妹安。”
泠紅和禾青交往不錯,此時臻首娥眉,含笑問安,禾青自然歡喜。上去拉着泠紅“姐姐也安。劉姨娘莫不是藏了什麼好東西?看不過兩天,姐姐似乎越發好看了。”
劉姨娘聽着心裏很是舒暢,泠紅生的不錯。只是看着禾青,劉姨娘卻也心裏有底“二格格說笑了,憑顏色泠紅不過小家碧玉,比不得二格格生得好。”
只不過禾青比泠紅小一歲,禾青這個半大的孩子,和着泠紅這樣的性子,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泠紅在一旁笑眯眯的聽着,臉上暈着紅。禾青回頭看了一眼,卻都笑了。反正她們兩姐妹看着,雖然內外性子模樣不同,但打眼看自覺也是差不多。
張氏私下規矩有禮,讓兩位姨娘坐下,各自說了些話。
泠紅是個溫和的,禾青知曉她安靜,不過說道幾句。等晨昏定省散了,禾青在張氏那裏帶了酸枝漆盒去了祠堂。
祠堂上方自然是武氏列祖列宗的靈牌,還有些德高望重的長者守着。禾青恭謹的一路行禮,走走停停,天色早已明亮起來。雖說祠堂四季清涼,偏偏禾青腳步疾快,長長一趟路,竟是涔了一身薄汗。
禾青一手披風,一手酸枝漆盒,頭上簪子綴着流蘇晃悠悠,有些狼狽。
武有志躺在幾個墊子上,一手撐着腦袋,翹着二郎腿半眯着眼兒,很是怡然自得。
禾青微喘氣,放下漆黑好一通跪拜。武有志轉過頭來,漫不經心的似乎睡夢中還未清醒。
好一個丰神俊朗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來的正巧。”武有志摸了下肚子,利落的站了起來,走過去提着漆盒索性就在門檻邊坐了下來。
“你做什麼?”禾青一驚,桌子不在這兒啊。
武有志像模像樣的向著靈牌恭謹的行禮,再打開漆盒,拿出了裏面的早膳。漆盒的蓋子墊着,一籠水晶餃,一碟卷肉絲,一碟涼拌素菜,一盅燕窩紅棗粥。
一樣樣,都是分量十足。
漆盒是張氏嫁妝的之一,面上不過一般,裏頭卻大有精通。禾青一路走來,早膳也還熱乎新鮮。見此,禾青不滿的惱怒起自己。憑什麼她這麼早早的來送早膳,一身狼狽。瞧大哥做派,她活脫脫就成了小廝。再說了,一路上她可是累壞了。
禾青摸着手腕,低頭看着自家向來講究的大哥很是自然的就地用席,不由肺腑阿瑪尋個厲害人的法子,只怕越發讓大哥稱心如意了去,實在便宜了。
武有志只覺好笑,臉上平常,如沒看見小妹的臭臉的抬頭安排“要是沒事,晌午的時候老地方見。”
老地方?
禾青眼眸一亮,頓時明了的猛點頭“好,那我先回去準備準備。”
“誒,等我一起啊?”武有志咽下一口粥,最後看着禾青那飄飄離去的背影,搖頭自己樂滋滋的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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