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兄姐
初伏前的平江府總有下不完雨的,小滿前連續下了三天的雨,到了初三好容易開晴,到了初八晚上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到了初十早起,雖沒下雨,但天色陰沉沉的,顯然是個陰天。
榮氏站在廊下不時的往山上張望,“你要不要去山上看看,姑娘什麼時候會下來?”她對女兒說。
青黛在收拾書房,聽了母親的話道,“姑娘讓我別去,她說她一會就下來了。”
榮氏把長寧慣用的物件放入木箱,讓人搬上騾車,運到船上,“好好的女孩子家,天天爬山練劍,萬一把手腳練粗了怎麼辦?”她低聲抱怨着。
“阿娘,姑娘練劍可漂亮了,就跟跳舞一樣。”青黛沒告訴母親,她最近也跟姑娘一起練劍,就是舞起來沒姑娘那麼好看。
榮氏白了女兒一眼,正要罵她,卻見長寧提了兩壇青花小罐慢慢的走下山,她立刻轉怒為笑,“姑娘你可回來了,再不走,就要下午才能到府城了。”
長寧說:“我收集了兩壇桃露,所以才晚了些,阿姆你替我把這兩罐桃露封好,我記得三堂姐最喜歡用桃露泡茶。”
青黛和榮氏一人接過一壇桃露,青黛揭開壇蓋,見裏面露水晶瑩剔透、香光隱隱,就知是桃花花蕊上的那幾滴花露,“姑娘,花露收集那麼麻煩,你怎麼不喊我去幫忙?”
長寧在山洞裏已經洗過澡了,頭髮還濕着,她散着長發,用黃楊木梳蘸了少許潤發的花香油,一點點的往頭髮上梳,“就是麻煩才不讓你來,我一會就弄好了。”
收集花露是她目前唯一會用的法術,她這幾天翻書房的香譜,發現很多香料都要用鮮花花蕊上的花露調和,她沒時間收集這些,也不想折騰阿姆、青黛,想用泉水代替,祖父就教了她這法術,她看着好玩,認真琢磨了兩日,收集了兩罐桃露。她記得三堂姐最喜歡用桃露、梅雪泡茶,這次去府城正好送她。
“桃露真香,可惜姑娘不愛用這些泡茶,不然用來它泡花茶最般配不過了。”青黛是長寧的貼身丫鬟,長寧學什麼,她就能學什麼,沈摶和長寧都好茶,她對茶道也很精通。
“這些水臟,你想要泡茶,不會用山泉嗎?”長寧好笑道,家門口就有一道山泉,清澈甘冽,很適合泡茶。她用山泉時都要過濾,更不可能用這些天落水泡茶了,梅雪花露收集起來太麻煩不說,雨露雪水形成都要凝結核,就算這時候沒化工污染,凝結核也是粉塵顆粒,還要靜置過濾后才能泡茶,太麻煩了,不如泉水方便。
“總不能老用山泉泡吧,都用膩味了。”青黛說完也被自己逗笑了,泡茶用的泉水哪有什麼用膩的,“姑娘,你是到了船上再進朝食,還是現在就用?”
“不用了,我不餓。”長寧說,她剛吃過辟穀丹。
“姑娘哪天都能飛升成仙女了。”青黛低聲嘟噥。
長寧見大家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把濕發鬆松的編了一條麻花辮,“等你修為精深了,可以吃辟穀丹了,也會跟我一樣的。”
青黛笑道:“那我還有的練呢。”她也跟長寧學武,只是青黛根骨、悟性都尋常,沈摶只教她最基礎的吐納法門,就當強身健體了。
“練什麼?”榮氏拿了一件披風進來,搭在長寧肩上,“今天是陰天,姑娘多加一件衣服,莫着涼了。”
青黛看到親娘進來忙道:“沒什麼,姑娘教我怎麼練字好看呢。”
榮氏瞪了女兒一眼,“你學什麼練字?好好練好女紅才是正理。”姑娘是大家閨秀,練字是正理,她一個丫頭片子,學這些做什麼?
青黛被母親一瞪,乖乖的低頭聽訓。
長寧看着搭在身上的披風,心裏暖暖的,“阿姆,我給你做了花香蜜丸,你天天吃一丸,可以調養身體。”她原想給做些養生香,但養生香做完后要入窖封存一年才能用,她就只能先做花香蜜丸,養生香等來年再送。花香蜜丸要說製作工序,也比不養生香簡單多少,但很多乾花藥材粉都是現成的,她只要混合棗泥、野蜂蜜捏成藥丸就好,做起來方便不少。
“哎。”榮氏得了長寧做的蜜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就算長寧只送她一根草,她都是開心的。
平江府河道繁密如蛛網,各家出行大多乘船,長寧坐着馬車到湖邊時,湖岸碼頭上已停泊了五條大船,一艘畫舫是長寧、青黛和榮氏乘坐的,一條用來裝長寧隨身行李,還有三條則是隨同伺候的下人。
來接長寧的是一名二十齣頭,面相憨厚的青年男子,見長寧遠遠的走來,他臉上浮起欣喜的笑容,“阿妹!”
“阿兄。”長寧看到這青年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這青年是長寧名義上的嗣兄沈六郎,長寧以前一直認為自己是沈家的女兒,阿翁跟沈家現任族長是親兄弟。其實這是阿翁給她安排的身世,長寧名義上祖父二十年就病逝了,名義上父親也在十年前去京城的路上遭遇流寇,一整個車隊都被流寇殺了,據說連屍骨都沒有找到。當時他妻子已經懷孕七個月,聽聞噩耗,早產生下了一個女兒也走了,那可憐的孩子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天,就去找她爹娘了。正巧當時沈摶撿到了長寧,他有心想給孫女在世俗安排個身份,就讓沈家對外宣稱當時生下的是雙胞胎,姐姐夭折,妹妹活了下來。
沈摶修行已有三百年,他是沈家不知道多少輩之前的老祖宗,沈家只有族長和繼承人知道沈摶的存在,在沈摶沒撿到長寧前,他是沈家傳說中的存在。直到沈摶撫養了長寧,才跟沈家恢復了聯繫,他不方便回師門,也不會自己養孩子,才想起來自己俗世家族。沈家當時的族長欣喜若狂,不僅將長寧安排成自己侄孫女,還給沈摶在林屋島建立一個清修之所。
長寧三歲那年,沈家族長想給侄子過繼嗣子繼承香火,當時選了十來個合適的人選,族長拿着名單上林屋島徵求沈摶意見。這些孩子年紀不一,但各個聰明伶俐,若精心教調必成大器。族長也是聰明人,他看出長寧在沈摶心中地位不同,為她找的嗣兄也是挑最好的讀書胚子,打定主意傾全族供養這對孩子。
卻不想沈摶一個都不中意,而是親自去族裏挑選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人選。這人就是沈六郎。沈六生父母是沈家遠親,家中有六子三女,家境貧寒,他過繼時已經十二歲了,文不成武不就,唯一能稱得上的優點就是老實,老實的近乎木訥。沈摶的意思很明確,他不需要孫女的嗣兄多有出息,他只需要老實聽話不惹禍即可。如果孫女想要當個普通人,他有的是法子確保鶴兒一生平安喜樂,要是鶴兒想要修行,那麼嗣兄就更要安安分分過日子了,不然鶴兒替他收拾爛攤子都來不及。長寧既然佔了沈家女兒名分,由沈家撫養長大,沈家也算她的家族,嗣兄也是兄弟,不能不管。
沈家明白了沈摶的意思,就把沈六往老實本分上教,這麼些年下來,沈六郎也不枉費族中教導,學業刻苦,尊敬長輩、友善兄姐、善待弟妹,族中口碑極好。他對嗣妹也很上心,時常會派人送小禮物來給長寧,兄妹之間感情不說親近,也兄友妹恭,十分和睦。前年他成親,長寧還精心製作了一盆石榴盆景作為賀禮,當時枝上結滿了累累石榴,紅艷喜人,很得新婚夫妻喜歡。
“湖邊冷,阿妹先上船吧,你阿嫂要不是有了身孕,這次也要來接你的。”沈六讓長寧上船。
“阿兄,阿嫂身體還好吧?還吐嗎?”長寧關切的問,她嫂子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這一胎懷相有些不好,一直孕吐。
“好多了,這幾天都可以讓人扶着在花園裏散步了。”沈六嘴上笑着,但眼底依然隱有憂色。
長寧看在眼裏,卻沒多問,“我給阿嫂帶了一盆茶花,顏色挺好看的,又沒什麼味道,讓阿嫂和我未來小侄子閑來賞賞花。”
沈六笑道:“你嫂子一定喜歡,你上次送的石榴,她都放在房裏誰都不讓碰。”
長寧和沈六上了船,船隊一路往府城駛去。
府城沈家大院中,沈家大夫人林氏坐在堂屋窗下閉目養神,沈家三姑娘坐在母親身側拈起一粒香丸丟入香爐中,幽幽的四和香氣隨着裊裊的煙氣散開。林氏聞到香氣,才睜開了眼睛,“我又睡著了?”
沈三娘說:“阿娘才睡了一盞茶時間。”
林氏嘆氣自嘲道,“果然是老了,坐着都能睡著了。”她以前看一天賬冊都不覺得累,這段時間自覺精神短了不少。
沈三娘說:“應該是天氣熱了夏困吧,我這些天也一直想睡。”
林氏吩咐下人,“以後把飲品都換成菊花茶,可能是苦夏了。”
僕婦說:“夫人要是嫌熱,不如開冰窖取冰山吧。”
林氏搖頭,“剛入夏,還不到三伏,哪裏需要冰塊。先喝點菊花茶、綠豆湯下下暑氣。”
僕婦應是。
這時屋外進來一名俏麗的年輕丫鬟,“夫人,阿晨剛遣人來說,五姑娘已經進城門了,大約在有半個時辰就到了。”長寧在沈家排行第五,她名義上的父親是族長的侄子,但族長並沒分家,長寧這一房還是跟宗房住在一起,算嫡系五房。
林氏放下茶盞,“三娘,你一會去門口接你妹妹。”
“是,阿娘。”沈家三娘子今年十四歲,正是豆蔻少女初長成的時候,沈家女兒顏色都生得好,她也不例外,眉目若畫、膚若雪玉,猶如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蓮。她性子溫順,跟長寧見過好幾次,“我們都快一年沒見面了,也不知道鶴兒是不是又長高了。”
林氏微微笑道:“她會在家裏住上好一段時間,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阿娘,鶴兒還要回林屋島?”沈三娘問,她以為鶴兒都十歲了,應該會長住府城了,不過沈三娘弄不明白,明明她叔祖父很早就去世了,那麼撫養鶴兒的那位祖父又是誰?沒聽說她祖父有第二個兄弟。
林夫人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幾月前丈夫還跟她說,以後鶴兒會長住沈家,跟她商量平江府里合適鶴兒的未婚小郎君,可這幾天又說只是暫住,過段時間就要去北方了。難道林屋島那位老太爺還想讓鶴兒嫁到北方去?不過說來家裏對那位老太爺也太尊敬了,聽說家翁都年年去拜見他,這都是執後輩禮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既然鶴兒是他親孫女,為何還記到別人名下?
“不過我聽說,鶴兒過段時間就要去北方了,說不定以後你們可以多親近了。”林氏含笑望着女兒說。
沈三娘臉微微泛紅,沈三娘今年年初跟雍州秦家的郎君訂婚,兩家訂好等沈三娘滿十七歲就成親。
林氏望着滿臉嬌羞的女兒,心裏暗暗嘆氣,她心裏是不滿意這門親事的,女兒嫁的太遠了,萬一在婆家受了欺負,她想幫忙都幫不上。可女兒的婚事是老太爺和丈夫定下的,她做不了主。
“夫人,六少夫人來了。”屋外輪值的僕婦進來回報。
沈三娘起身相迎,一名容貌端麗的少婦掀簾入內,“大伯母、三妹。”
“六娘,你身子不好,怎麼不在屋裏歇着呢?”林氏問少婦。
少婦微微一笑,“我身體好多了,聽說五妹要來了,我就過來了。”她就是沈六的妻子文氏,性子十分溫厚賢惠,到了沈家後知道夫家對嗣妹的重視,更不敢怠慢長寧。
“鈴兒身體好些了嗎?”林氏關切的問,鈴兒是沈六和文氏的長女,因出生時哭聲響亮如鈴,沈六給女兒取了個小名叫鈴兒。
“還好,哭累了,讓乳母抱着去睡了。”提起女兒,文氏眼底有着淡淡的悲色,女兒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日夜啼哭不休,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都沒用,這些大夫都隱晦暗示,這孩子可能養不大,她為了女兒的病,她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這胎懷相不好跟心情焦慮也有關係。
林氏也知道他們夫妻的苦楚,沒多說什麼,只拉着文氏的手輕拍,她也夭折過孩子,對文氏的痛楚感同身受,“不管怎麼樣,要先顧着自己身體。”
文氏聽得眼眶一紅,忍着淚點頭。
兩人說話間,下人前來回報說,五姑娘已經到水碼頭了,沈三娘和文氏忙去後花園水碼頭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