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廟會(下)
長寧和沈三娘對雜耍不上心,兩人低聲在包間裏說笑,她們身側伺候的丫鬟僕婦卻看得目不轉睛。
“啊!”一個小丫鬟指着一處驚呼道:“三姑娘、五姑娘,你們快看!有道長在施展仙法!”
兩人尋聲望去,就見幾名道士上了福濟觀前的大木台,這木台是福濟觀為法事搭建的,尋常人不能上台。這幾名道士上了木台後,有人舞劍、有人打拳,劍法拳法虎虎生風,一看就是手下有真功夫的。其中一名青袍道士盤膝趺坐在蒲團上,身邊居然憑空轉着一柄桃木劍,木劍上下翻動,劍氣赫赫,煞有氣勢,看得人目不暇接。
道士雙目微合,嘴一張一翕,似乎在念法決,雙手還掐了兩個指訣。道士御劍之法惹來了台下眾人的連連叫好,對於普通民眾來說,道經深奧,遠不及這等直白的武藝惹人喜愛,故即便是矜持脫俗的出家人,也免不了在法會上各施手段,吸引信眾。
沈三娘驚訝的回望長寧,她前幾日可是親眼見了長寧御劍之術。
長寧試着將真元凝於雙瞳,果然在周圍人身上看到一圈蒙蒙的靈光,這靈瞳術不是祖父教她的,而是她從一本叫天子望氣術的道術書上看到的。沈摶書房的書很多,長寧可以隨意翻閱,但這些書都是沈摶精心篩選過的,不該讓孫女看到的,他早就收走了。長寧起初在祖父書房找到好幾本道術書時,欣喜之情可想而知,但等她看完那幾本道術書後,整個人就像臘月里被迎頭潑了一盆涼水,什麼興奮之情都沒了。
那些道術書書名取得神妙,什麼撒豆成兵、剪紙化物,各個都是修行界極高明的法術,但實際教的跟那些法術完全搭不上邊,只是教人如何運用幻術,幻化出一個個凶靈惡鬼。這些幻化出來的凶靈惡鬼嚇嚇膽子小的普通人還行,遇上膽子大點的,一腳就能踩爛了,全是些用來賣藝的道術,長寧這才知道為什麼祖父沒把這些道術書收走。
她唯一比較感興趣的就是那本天子望氣術,裏面教了可以讓人看氣的靈瞳術,據這本書說,這靈瞳術修鍊需要天賦,第一次能看到靈氣的,就說明有天賦,第一次不成功的,就不要再試了。長寧不知道這書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正她屬於有天賦的人,試了一次就成功,那段時間她興緻勃勃連地上的螞蟻都看了,直到玩膩了才被她丟到一邊了。
要不是這次看到道士御劍,她都快忘了這法術了。她運氣靈瞳術,失望的發現台上的道士雖說看着一身氣血比常人旺盛許多,但頭頂不見靈光,想來只是尋常武人,為何那道士還能御劍?祭劍是要真元的,那道士真元比起尋常武人是雄厚了些,但遠沒到馭劍的程度。難道還有其他祭劍法門?
長寧沒入築基期就能御劍,是走了取巧之道,這柄桃木劍是師門承傳,經過歷代師祖祭煉,其上馭劍符籙不計其數,她只要祭煉那些符籙,就能煉化桃木劍。不然長寧想這般如臂指使的驅使桃木劍,起碼也要等築基煉化數枚真種之後。這也是修行界中名門大派的真傳弟子受人羨慕的主要原因,底蘊越是深厚的門派,留給弟子的承傳就越豐厚。
沈摶嘴上雖口口聲聲不許孫女投機取巧,讓她踏實修鍊,其實哪裏捨得真什麼寶貝都不給,這柄桃木劍原一柄符器,但經過他師門歷代祖師蘊養淬鍊,早已成為法器中的上品,或許再過幾百年就能邁入法寶之列。這些長寧都不知道,她連法寶、法器和符器都分不清,自然也不清楚她手上這柄桃木劍是何等寶貝。
“他不同。”長寧說著只有兩人清楚的話,“他那柄桃木劍也很奇怪,有點像法器,又有點像普通木劍。”
“這或許是祭劍之術吧?”沈三娘倒是想起了以前那人跟自己說起的奇聞異事,“我聽說武學門派中有一派專修寶劍祭煉之法,他們日夜對着寶劍運氣吐納,有天資橫溢者,修鍊幾十年也能如練氣士般御劍。”沈三娘說著,面頰暈出微紅,也不知想起了什麼。
長寧聽得津津有味,難怪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她只在書房看書遠遠不夠,她正想細問三娘,卻不料台上變故突起,也不知從哪裏又飛來一柄蟠鋼劍,竟然一下子斬斷了那柄桃木劍,那御劍道士眼看自己溫養多年的桃木劍被頃刻砍斷,頓時面若金紙、生生吐了一口鮮血,台下眾人嘩然。
其他台上的道士臉色疾變,團團圍住那位御劍道士,“不知何方高人指教?”為首一名打拳的道士沉聲說道。
“高人不敢,就是看不慣你們用一柄爛木劍欺瞞大眾。”嘿嘿的冷笑聲響起,一群人越眾而出,為首的一名大漢身高足有七尺,站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極為醒目。這大漢相貌甚丑,一張瘦長的馬臉又黃又干,衣冠不整,連腰帶都沒束好,偏又穿了一身不搭調的華貴錦衣。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揚,那柄蟠鋼劍就落入他掌心,蟠鋼劍很長,在大漢手中就跟繡花針似得。
那些道士看到這名錦衣大漢臉色大變,半晌沒說話。
沈三娘看到這馬臉丑漢,臉色微沉,“鶴兒,這裏無聊,不如我們去游湖吧?”
長寧視自家桃木劍若珍寶,見這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斬斷了一柄桃木劍,人長得又這等粗陋,難免對這丑漢多了幾分不喜,聞言點頭應道:“好。”這丑漢一看就是來砸場子的,這裏人這麼多,到時候動起手來,難免會暴動,家裏全是女眷,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再說。長寧對林氏派人的僕婦吩咐了幾句,讓她派人盡量把這裏人群疏散,省得一會發生擠踏事件。
不過也是長寧多慮了,福濟觀的道士們涵養頗佳,被人打上門,也沒有跟馬臉丑漢當眾爭執,而是請他上台一對一指教,一招一式,你來我往,台下眾人看得不亦樂乎。
長寧、沈三娘一行直接從茶樓後院的水碼頭登船,一路往笠澤湖駛去,鈴兒躺在小木床里睡的四仰八叉,她這段時間就是在補眠了。沈三娘看着開闊的湖景,鈴兒嬌憨的睡顏,不禁淺淺一笑,主動對長寧解釋,“那馬臉丑漢是一豪門走狗,仗勢欺人,無惡不作,我實在不耐煩見他。”
“哦?莫非此人身後主人權勢很大,不然為何沒人收拾他?”長寧問。
沈三娘道:“是揚州節度使蓋嘉運。”
長寧對官場職位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平江府屬揚州,揚州節度使是江南地帶最大的官了,尤其是如今皇權不顯,各方節度使各自為政,有些強勢的甚至能掌一方官吏任免大權,“揚州節度使不是應該在建康嗎?為何他們會在這裏?”
沈三娘面露厭色,“因為蓋嘉運的獨子在平江,這馬臉丑漢跟另一名尖嘴矮漢是那厭物的貼身侍衛。”沈三娘家教嚴格,能讓她如此口出惡言,想來對那人是厭惡至極。
“侍衛都這樣,想來主人更不堪,難怪阿姐要離開,不然嚇壞了鈴兒就好了。”長寧附和。
沈三娘微微笑道:“這兩人片刻不離那厭物,所以我才先離開的,省得他污了妹妹的眼睛。”
“阿姐,這蓋節度使當真勢大如此?連我們沈家都不敢得罪他?”長寧奇道,在她印象中,沈家在平江府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沒想到沈家還會對別人讓步。
不是長寧自高自大,她前世今生都被嬌慣的厲害,尤其今生沈摶是金丹真人,雖不得已暫留世俗,對孫女卻萬般寵溺,他自己視榮華富貴、將相貴胄若等閑,把長寧也養成了相似的性子。長寧修鍊后更聽祖父說了許多修行界的事,知道這個世界很大,也很危險,除了中土因有九大上門庇護,百姓尚能安居樂業外,化外之地妖魔鬼怪層出不窮,尋常百姓生活艱辛,即便是練氣士沒有金丹修為,休想在安然域外行走,是故許多化外之民都嚮往中土的安定繁華。
中土雖廣,但御劍飛行數天也到頭了。而九大上門所轄區域,即便御劍飛行都要數月時間,門下道兵何止千萬,這樣的權勢絕非世俗權貴所比擬的。長寧年輕不大、修為微末,眼界卻被祖父養得極高,也正是聽到了這些,長寧才更堅定了向道之心,世界那麼大,她想到處看看。
“不是不敢得罪,只是蓋嘉運乃化外之民,不知禮數,有我無人,若有人得罪了他,他定如那鬣狗般不依不饒,恨不得滅了那人三族才好。”沈三娘苦笑,“他不把此處當家,可這裏卻是我們故土,我們捧着珍瓷,豈能跟他粗瓦撞?再說——”沈三娘嘆了一口氣,“他兒子是厭物,他對我們沈家倒是客氣。”
長寧明白沈三娘的意思,沈家在平江府繁衍數百年,早已紮根在此,固然是此處地頭蛇,哪怕強龍來了,等閑也不敢輕易得罪沈家,可沈家也投鼠忌器,不敢過分跟強龍對上,不然稍有不慎就是滅族之禍,“阿姐,阿翁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樣的惡人總會有人收拾他的。”
沈三娘自嘲一笑,“我也是就對你抱怨下罷了,也不敢真去罵他們。”
長寧笑道:“若阿姐真如此,那真是無知莽漢,還不如私底尋法子讓他吃虧。”
兩個女孩子說的都吃吃笑了,沈三娘平時一起相交的閨中友人皆是文靜柔雅之人,她跟她們也說得上話,卻遠不及長寧這般痛快。長寧學識淵博,見識也比尋常閨閣女子廣遠,性情溫和又不失爽利,沈三娘原只當長寧是需要愛護的小妹妹,眼下卻是把她閨閣密友了。
“前面船上可以沈三姑娘?”清朗的男聲響起。
沈三娘聽到這男聲,面色鐵青,她沒想到自己都躲到笠澤湖了,居然還被這廝找上了,連聲讓丫鬟駕船離開。
長寧不解的透過窗紗望去,就見一名藍衣少年站在船頭定定的看着她們的畫舫,這名藍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左右,眉目若畫、齒白唇紅,一雙眸色中似還帶着一抹深藍,“阿姐這人是誰?”長寧問。
“這就是那厭物。”沈三娘不屑道。
長寧驚訝的又看了那人一眼,“我還以為此人形貌可厭,不是說相由心生嗎?”長寧倒不是以貌取人,而是此人精神氣頗佳,頭頂清氣,居然是個修為不弱的修士。他也算是長寧除了祖父外,見到的第一個修士,她難免多看了幾眼,卻發現那人身後的船艙里居然有一道黑氣如柱,氣柱中紅光隱隱。
長寧大吃一驚,天子望氣術上寫到,萬物生靈因身份、修鍊方式不同,身上的靈光的顏色也各有不同,但頂生黑光的皆為殘害生靈過甚者。長寧思及蓋嘉運的身份,也不奇怪他兒子身邊有這樣的人,這黑氣邪氣衝天、污穢不堪,不知裏面的人也害了多少生靈。難怪阿姐如此厭惡此人,果然是一群厭物。
沈三娘見長寧看着蓋天寶發獃,還當她真喜歡上了蓋天寶,連忙道:“此人怙惡不悛,行事全憑自身喜惡,他身邊的小廝就沒能活過半年的,再說他算什麼相貌俊美,要說俊美,秦——”她話說了一半,不在繼續了。
長寧見沈三娘欲言而止,滿臉羞澀,不由戲謔道,“阿姐,你說那位俊美男子可是我未來的姐夫?”
沈三娘粉腮嫣紅,避而不談長寧的提問,“蓋嘉運是異族人,若生了一副粗陋的相貌,如何能出人頭地?這厭物的生母也是大家貴女,是清河崔家的女兒,只可惜被禽獸糟蹋了,生下這厭物就去了,世道總是對女兒家不公。”沈三娘說道最後神色黯然。
長寧默然,她修鍊也是希望自己能掌握自己命運。
沈三娘說:“罷了,不提這些掃興事,我看院裏石榴花都開了,我今年制了些桃花香片,你又給我采了兩壇桃露,我們後日在家賞花烹茶如何?”
“好啊。”長寧欣然答應。
“三姑娘、五姑娘。”兩人正說話間,只見一名下人搖着小舟遠遠的沖了過來,半身衣服都被湖水打濕了,“玄塵道長回來了,大夫人讓三姑娘、五姑娘快帶小娘子去福濟觀。”
長寧和沈三娘大喜,疊聲命令小廝開船往福濟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