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鎮北駐地實際上位於鎮北關的羅城內,過了瓮城便有一條南北向的主幹道,通向千和城的小城門。而距離這條主幹道約一里的地方,安札了無數營帳,那裏便是鎮北軍的駐地了。鎮北駐地前面都是營帳,後面則是個校場,右邊銜接護城河的地兒還有個規模不小的馬場,緊靠着馬廄。
主帥所在的主營,則在營帳偏左一點的中央地段,偌大一頂,還有效地分成了前後兩部分,前頭用來議事討論戰情,後頭則是供人休息用的。這幾日戰事將近,於狁便都在這兒休息的,凌深自然也是跟着他的,不過別看這營帳空間有限,裏面的設施倒是一應俱全。
當然啦,除了這地方,於狁暫時也沒別的地方可以睡了,原先孫睿在千和城內是有一座將軍府的,只是前些日子他被撤職查辦,這宅子自然是要被封的,戶部來不及交接,也可能是力不從心吧,總之沒將這宅子分配下來,現在也只有這地方可以一用了。
主營的前半部分是議事的地方,為了方便討論軍情戰況,已改成半圓形的營帳內還放置了個大大的沙盤,上面所堆砌的正是鎮北關向北百里內的地形。
溯北山多,橫隔在漢陵關與鎮北關之間便有一山脈,千百座高低起伏的山峰連綿覆蓋了溯北三分之一的土地,一直從漢陵關的東面綿延至穆州的紅河一帶,佔地極廣。也因此,沙盤上多是山峰,就在靠近鎮北關的一座山腳下,有硃砂所畫的一個圈,圓圈正中央插着面小小的軍旗,上標一個“梁”字。而在離這面軍旗有些距離的坡地上,則插着另一面小旗,上面則標有夏軍的標誌,儼然這段時間,夏軍的中軍營就集中在這地方了。
不久前,晨會上於狁將此次的調動簡要的說了一遍,他這次的行動並未和眾將士商討,知道他有此決定的人也不多了,除了副將趙雲洲,也就常常和他一起的凌深了。
於狁的打算是將駐守在鎮北關外營帳內的鎮北原駐軍召回來,只剩少量精銳的先鋒營駐守在那山腳下。先鋒營是於狁從上京帶來的,選得都是曾經在鎮北關附近的士兵,還有些則是王老將軍留給他的,共一萬五千人。只是光有這一萬五千人,萬一遇上夏軍的主力來襲,肯定是抵擋不住的,甚至可能導致先鋒營全軍覆沒。
而偏偏是這麼一個看似不合理的決定,當他下達命令后,眾將士卻沒有任何猶豫和懷疑,領了命就辦事去了。
按理說,開這種作戰會議時,作為監軍事的侯月濱是要在場的,他也的確在場旁聽,在於狁說出這次打算后,他並沒有提出反對,也沒有表示出疑惑,等會議結束了,還跟着眾將士一起出了營帳。只是說來也怪,會議上他沒有提出任何意見,卻在一炷香后又跑回來。
回來幹嘛?自然是來了解於狁此次排兵佈陣的理由,至於為什麼不當場提問,只能說某種程度上講,侯月濱能年紀輕輕做到中郎將不是沒有原因的。
方才於狁用得是命令的口吻,這表示他都考慮清楚了,並沒有留給別人質疑的餘地。侯月濱以往雖沒見過他打仗,卻能看出這次帶來的將領有多信任他,況且他方才也一副要抓緊時間的樣子,他若貿然問東問西的,反倒顯得不上枱面。但他作為監軍事,有些事情不問清楚又不行,無奈,他只能再轉回去了解情況。
侯月濱坐在主營營帳內的杌子上,於狁則站在沙盤邊上,似乎還在研究地形作戰,凌深沒事幹,就捧着本兵書靠着最近又壯了一圈的腓腓看書來着。許是其他兩人都有事可做,就顯得沒事幹的侯月濱格外突兀,好在他大概也習慣被於狁無視了,也不在意別人有沒有看他,直接開門見山,張嘴就問注意力明顯不在他身上的於狁這次行動的用意。
於狁沒抬頭,不過手指着沙盤上插着夏*旗的地方,簡單明了道:“這個地方離敵軍主力近,方便偷襲。”
侯月濱探頭看了看沙盤,總覺得於狁這回答有些敷衍,就擰了擰眉,只是他剛想說話,原先一直低着頭看沙盤的人忽得抬頭掃了他一眼。
於狁那眼神有點警告的意思,侯月濱愣了下,下一刻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這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該是在看書的人竟然睡著了。那人本就是背靠着黑虎半躺在那兒的,眼下睡得毫無防備的模樣,被他拿在手裏的書就蓋在臉上,瞧不出他的表情容貌,只覺得那樣躺着的身形尤其修長好看。
侯月濱看了一會兒,視線一轉,恰對上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看他的黑虎。這黑虎也是乖的,被這麼壓着竟也一動不動,侯月濱心裏“嘖嘖”了兩聲,回頭看於狁眼神平靜,卻是透着疏遠,他愣了下,回過神來就跟於狁示意離開了。
於狁巴不得這人離開,自然看也不看他一眼,等侯月濱走了,再也聽不到腳步聲了,他才看向半躺着的凌深。就見該是睡着的人此刻動了下,一把將蓋在臉上的書拿了下來,回頭瞧了眼垂下的帳門,問道:“你不會是懷疑他是內奸?”
“應該說除了我們這幾個,其他都有可能是內奸。”於狁抬手拾起沙盤邊上的小旗,隨手插到通往夏軍主力的夾道邊的兩座山上,“所不同的只有內奸人數,只有一個的話,只要佈陣都布好了,就不怕他們知道我們的計劃。”
“這麼有把握。”說著,凌深站起來,走到沙盤邊上,垂眸看着這會兒沙盤上的變動,“你放陷阱給他們,萬一他們不上當呢?不是說那個人很厲害么?”
“不是很厲害,只是很卑鄙……”於狁側眸瞧了凌深一眼,這人方才靠着腓腓睡覺,起來以後頭髮也沒理一下,綁起來的地方看起來亂糟糟的。見他這樣,於狁話也不說了,微微側了身,抬手給他理頭髮。
凌深嘴角一勾,倒是配合得很。
不過說來也巧,外頭趕巧有人來通報,於狁沒多想就讓人進來了。
進來通報的是外頭的侍衛,一看裏面這情況,倒也有些愣住了,那啥,他好像進來的不是時候來着。
那人站了一會兒,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於狁朝他看了眼,給了他一個字:“說!”
“是!”那侍衛腰板一挺,說道,“城門口的兵士剛來消息,說抓到個可疑人。”
“可疑人?”於狁擰了下眉,剛好將凌深的頭髮綁好了,就轉身看向那侍衛。
“據說在城門外鬼鬼祟祟轉了兩圈,只是……”
見那人猶猶豫豫得似乎不敢說的樣子,於狁的眉心擰得更緊了:“只是?那人說了什麼?”
“他聲稱自己是來找主帥您的,叫沈奇……”
沒等那人說完了,凌深沒憋住“噗”一聲。那侍衛疑惑地瞅了凌深一眼,接着就聽他問道:“你們沒把他怎麼樣吧?”
那侍衛一聽這問話,即刻明白那“可疑人”可能沒說謊,趕忙搖頭:“屬下只是先將他關起來了,並沒有將他怎麼樣?”
沒怎麼樣就好!凌深和於狁同時鬆了口氣,於狁本想讓人將沈奇帶上來的,但凌深主動要求去接那小子,畢竟這小子年紀也不大,萬一嚇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呦,大當家的還指望這小子替他管生意呢,然後自己也好去外面的世界瀟洒瀟洒。
於狁倒是沒反對,凌深就跟着人去了關押那小子的地方。
沈奇是被關在一座鐵籠子裏頭,這鐵籠子有一人多高,而且很大,此時就關着那小子一個人。凌深走近的時候,就見那小子垂頭喪氣地盤坐在地上,聽到動靜,猛一抬頭,原先毫無亮光的眸子“蹭”的就亮起來。
沈奇張了張嘴,也不知是激動地失聲了還是怎麼著的,一時間竟沒發出聲音來。凌深沖他擺擺手,讓他別著急,邊讓一邊看守的人放他出來。
“大、大當家的。”沈奇到了凌深身邊,才沙啞着嗓子喊道,他聲音都帶上哭腔了,聽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凌深也是奇怪,偏頭瞧了他一眼,問:“怎麼?竟然還突然過來?出事了?”
“可不是么?出大事了……”沈奇一臉哭喪的表情,不過說起事兒的時候倒也警惕,左右瞧了瞧附近的士兵,確定他們聽不到他得說話聲,這才將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情說了遍。
原來,青峰寨是替鎮北軍望風報信的,三天前還幫忙將夏軍分股湧進的情報傳遞給了趙雲洲。當日,在狠挫了夏軍銳氣后,青峰寨就暫且鳴金收兵,都回山寨躲風頭去了。可沒想到的是,當晚凌晨,夏軍竟派人將青峰山給團團包圍了,山腳處全是夏軍,之前青峰寨負責山腳放哨的人也被夏軍狠揍了一頓,還讓他們傳話上來,說是讓他們乖乖待在山上不準出去。
當時孟春和一聽這話,就差沒直接衝下去找人拚命了,還是底下的人拚命攔着,才讓激動的先生暫且消停了。
最初那天倒也沒事兒,只是晚上有人溜去相鄰的青嶺山查探,一不小心,竟然讓他聽到了夏軍的目的。
夏軍的目的是什麼?不用猜,肯定是想拿青峰寨來威脅於狁了,這種理由還真見怪不怪,當初屠戈也曾這麼干過,不過他是單純圍山,並沒有干出不是人乾的事兒。可這次派人圍山的是翁岩嶙,這老頭奸詐無比,還卑鄙無恥得很,估計沒什麼是他干不出來的,這不,他竟是讓人在山腳直到人能上去的緩坡上,全澆上了火油,只要談判一失敗,便讓人放火燒山。
得了這消息的青峰寨眾人,只覺得這老頭忒不是人的,和他一比,那屠戈簡直就跟小綿羊差不多了。
先生當時就書信一封,讓專門傳遞消息的信鴿送信到鎮北駐地去。之後,這信鴿是飛了,只是沒飛多久就被射下來了,孟春和親眼看着那信鴿胸前一支箭,晃晃悠悠地從空中掉下來,一如他當時的心,“哐啷”一聲就掉到谷底了。
孟春和當場就懵了,先生自認為這輩子沒幹過什麼傻缺的事兒,可唯獨這次,他覺得自己二了,不止二,腦子肯定還被門板擠了,竟然沒用暗語。
先生那個後悔啊,可後悔顯然是沒什麼用的,最後只好找個機靈點親自下山送信。
這差事着實有些難辦,鬧不好就要送命的,孟春和左看右看始終拿不準主意。沈奇看先生糾結的,簡直要把頭髮都給拔光了,便自告奉勇接了這活兒。
這不,他才偷偷從緊鄰青峰山的青嶺山下來,隨後一路南下,直奔鎮北駐地來了。
凌深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眼睛都眯成條縫了,正好兩人走到主營裏頭,於狁一抬頭就瞧見神情極度不爽的凌深,當下一個怔愣,就問:“誰惹你了?”又越過凌深去看跟進來的沈奇,確定這小子沒缺胳膊斷腿的,只是稍微有點臟罷了,便越發不解了。只是這不解才升起來,便見那小子眼眶一紅,跟什麼似的,於狁心下一驚,心道這是怎麼了,跟着微微皺起了眉。
沈奇紅了眼眶,剛要開口將事情再說一遍,走在他前頭的凌深就像是察覺到一樣,抬手打斷他開口,自己則簡單利索地解釋道:“那個姓翁的老頭圍了青峰山,澆了火油,打算火燒山頭來威脅你。”
“又來?”於狁儼然也想起上次屠戈圍山的事兒,雙眸一眯,眼神看起來危險極了。
“你沒在山寨附近安置眼線?竟然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沒報上來?”凌深這會兒心頭冒火,上前兩步坐到一邊的杌子上。
於狁擰着眉,似乎在想自己在附近安置的眼線,想了片刻,他忽然叫外面的人去找趙雲洲過來。
趙雲洲自然不可能這麼快就過來,營帳內也無人說話,沈奇看着兩位當家的心情比自己還糟糕,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把先生的事說上一說,只好乖乖地站在一邊沒動。
倒是於狁丟了被他錯手捏斷的一面小旗,去看安靜站着的沈奇,問他:“那先生怎麼樣了?”
沈奇剛還想孟春和的事兒,聽於狁這一問,敢情好了,正好把先生幹得蠢事也一併說了。
話說先生幹什麼蠢事了?當然不止是飛鴿傳書沒用暗語這一茬。或者該說他也是閑着無聊蛋疼的,就在夏軍圍山的那天,先生覺得目前便是危及存亡的關頭了,於是便卜了一掛。而自從那次卜卦卜來個大當家后,先生就對自己的卜卦深信不疑,這次也不例外,當他得知三天後會有天雷降下,而且不是普通的天雷后,便馬不停蹄地擬了書信就讓飛鴿送去給於狁。
當然啦,書信自然是沒到於狁手上,而是中途攔截到了翁岩嶙那邊了。於是乎,這翁岩嶙算是知道三日後溯北會有天雷降落了,這會子估計努力在想打雷和他們打仗有什麼關係來着,可把這位老人家給愁的,
凌深和於狁聽完這茬,嘴角就一抽,原先圍繞在兩人周身的低氣壓也跟着稍微散去了點。
“你說打雷?先生卜卦卜出來的。”於狁可不像先生那般相信他自己的卜卦,這位當初可是把洪澇卜成了大旱來着,不過都有災情這點倒是真的,不過也可能只是趕巧的。
沈奇沒於狁想得那麼多,反正先生是這麼說的,他就點點頭,算是回答了。
於狁看了凌深一眼,凌深也正好瞧他,兩人一對眼,還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不是么?這打雷和他們打仗有什麼關係,就是這雷比較大,難不成還能把夏軍的大本營給打沒了不成。於狁倒還多想了一點,就怕這翁老頭子再卑鄙點,利用這打雷整出什麼新花樣來。
“對了,有具體的時辰么?”於狁低頭看着沙盤問沈奇。
沈奇一愣,但轉而就明白於狁的意思了,他點點頭,道:“有,因為就八月十一,所以連時辰都卜出來了。”
凌深挑了眉,瞬間也懂了,“你不會是想……”
沒等凌深說完,於狁輕笑了下:“就來個將計就計,既然是打雷,那老頭一定會來個偷襲。我前頭安置了個先鋒營,這消息也一定會有人偷偷告訴他,不過那老頭跟只黃鼠狼一樣,八成會覺得這是個陷阱,況且他的目標肯定也不會是這個先鋒營,所以……”
“他會聲東擊西,假裝偷襲先鋒營,實際上是引大軍出關?”
於狁別有深意地瞧了接話的凌深一眼,贊了句:“這幾天兵書沒白看。”
凌深翻了個白眼,有些無語:“別把我歸到白痴這一路,你都說到這份上了,只要理解沒問題,總能懂的。”
於狁不以為意,還衝一旁茫然眨眼的沈奇努努嘴,意思是這裏就有個沒理解的人呢。
凌深有些無奈地瞅了沈奇一眼。被看的沈奇則更是茫然,只覺得許久不見,兩位當家似乎更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