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六九章
啟程之前,王管事領着一眾人前來恭送,其中王原貴與柳曼自也在內。
示意幾個小的先上去后,鍾遠便站在底下與眾人道別。
因之前出了么子打人事件,雖說少東家答應既往不咎,但王管事心內照樣擔憂。
他拉着么子,上前兩步恭聲道:“昨兒剛下過雨,道上定坑窪泥濘,少東家此行下人帶的不多,不如就讓原貴在邊上跟車,他時常在庄地上跑動,也識得些路。”說著又沖那坐在車轅上的兩個小廝好意笑笑,意思他二人莫要誤會,自己無貶低對方的意思。
自打有了昨日滴血認親那一出,王原貴便一宿難眠,躺在榻上摟着媳婦兒心裏頭都靜不下來。
一時想自己要真是東家兒子,那日後豈不就翻身做爺了?一時又想若自己不是東家的兒子,到時豈不是白白歡喜一場?等他胡思亂想了半宿,突然又想到一茬,暗忖若自己真是東家的兒子,他又為何要將自己扔在這破莊子上?
王原貴想了一宿,天將亮時才閉眼,可誰想他這裏剛入夢,下一刻他爹就拍門兒來喊人,說是什麼少東家今日要啟程回去了,做下人的理應前去恭送,便硬給強拉硬拽弄起來。
這會兒立在日頭底下正懨懨欲睡,只盼這人要走快走,隨後完事了他好回去補覺。
誰知他爹嘴裏又突然冒出這一句話,登時將他瞌睡也氣跑了。
他站正身子,抬起眼皮朝那立在馬車邊錦衣華服的少東家看去。昨日之前他還不覺得,昨日之後他也不知是為何,每見他一回,他這心裏就覺着不大暢快,又悶又火的像是想擼了袖子揍人。
只是他人再渾,也還是沒那膽子去揍東家的親兒子。他在心裏呸了呸,拂下他爹的手不肯動。
王管事心中惱火,背過人吹鬍子瞪眼睛的警告他。
王原貴一向不懼他,因此依舊沒動。還是柳曼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後搡了一把,這才肯跟他爹站到前頭。
鍾遠面色平淡,這王管事之子喜怒形於色,心裏想着甚面上都寫了出來,看那樣子像是對他存着極大的敵意。鍾遠心下不解,面上則道:“王伯好意,我便在此心領了。”說著,他看一眼明顯不情願的王原貴,又道,“至於跟車更加不必,在此別過。”
說罷,轉身登上馬車。
王管事誒了兩聲,眼見人已經坐進了車廂,他便還有話說也只好閉口。
心下可惜,回頭便狠狠瞪了么子一眼。
王原貴摸摸鼻子,轉身便渾不在意往家走,留下王管事一人在原地唉聲嘆氣
走到無人的地方時,王原貴便牽起媳婦兒的小手。怎料剛碰上,下一刻被她一巴掌拍下來,王原貴唉喲一聲,惱道:“你打我做甚?”
柳曼不欲搭理他,冷着臉兀自往前走。
王原貴便跟在後頭追:“曼曼?媳婦兒?你這是咋地啦?有事你就說出來,自個悶在心裏算什麼?”
柳曼驀地停下來,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個蠢貨”
王原貴臉色不好了:“我怎麼成了蠢貨了我?”拉住她的手,“你倒是給我講清楚”
柳曼盯着他瞧了半晌,最後怒地一下甩開他的手,氣沖沖的往家去。
弄的王原貴一人在原地摸不着頭腦。
約莫一個時辰后,馬車在姜家門口停下。
陶氏早立在門邊翹首以盼,這會子聞見動靜便放了幾人進來。
姜小娥一落就瞧見她娘,下一刻便撲進她懷裏,直撒嬌:“娘……”
陶氏摸着她的頭髮,仔細打量了兩眼后,心裏頭才放心下來,面上卻故作淡淡的責備她:“眼看就要及笄竟還沒個正形,家門口站着,就不能老實些。”說著,朝她眉心戳了一記。
姜小娥委屈,揉着眉心站離她娘兩步遠,翹着小嘴兒。
陶氏無心理會她,轉頭和藹的衝著未來女婿笑道:“都進來吧,昨日在莊上定吃不香睡不好,這會兒回來的正是時候,飯菜都已準備妥當,歇一會兒便可開飯。”
鍾遠卻恭敬道:“姨母賜飯,外甥原不該辭,只因昨日一宿未回,恐家中二老要擔心,無奈只有先回去報個平安,待改日再登門拜訪,萬望姨母不怪。”
聞言,陶氏雖覺遺憾,卻也萬分理解:“遠哥兒顧慮周全,是該如此,那姨母便不多留了,趕緊家去報個平安。”
鍾遠再次致歉,隨後便帶着弟妹離開。
瞧著錶哥走了,姜小娥心裏難免有些失落。
陶氏插上院門,見閨女一路懨懨,便忍不住問:“昨日可是在莊上瘋了一日?家來就這樣沒精打採的,姑娘家家的就快嫁人了還不知輕重。”
姜小娥原還繃著小臉,等聽到快嫁人時,又不爭氣的紅起臉來。拉着她娘的袖子,羞怯怯的道:“娘您在說甚呢?什麼叫就快嫁人了?”
陶氏如何不知她心內那點小九九,對上她那雙撲閃撲閃天真無邪的大眼睛,面上到底露出几絲笑意。只是這笑意還沒達到眼底,又讓近日來的愁事給弄得沒了心情。
姜小娥俱看在眼裏,忙又繃住小臉,低聲問她:“娘,哥哥今日幹活去了沒?”
陶氏便嘆道:“昨日娘剛得了莊上來的消息,你哥哥一聽便要去接你回來,說是自小看到大的妹妹還從未離開過哥哥身邊一日,心裏放心不下就一定要去接你,接不回來也要在莊上守着你才可安心。娘是左攔右阻,勸了再勸,放了狠話后,他才肯作罷。奇怪的是這會兒聽見你回來了,又假作漠不關心,你一會兒去瞧瞧他罷。”
姜小娥聽完,便抿了抿唇。
她心道,哥哥定是生了她的氣,去莊上以前有兩日不曾與他說話,哥哥定是心裏傷心,這才沒出來接她。
想到這裏,她就再按耐不住,丟下娘就小跑開:“娘,我去瞧哥哥了”
陶氏看着她跑遠后,一想到從來懂事的兒子卻犯了大錯,少不得又是嘆一聲氣。
姜小娥尋到哥哥時,他正躺在炕上看雜書。
她輕手輕腳的走近,見哥哥明明聽見她的腳步聲,卻偏偏假作不知,一時便有些不自在。
她在他跟前干立了許久,最終還是沒忍住紅着小臉湊近他,睜着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問:“哥哥,我回來了,哥哥在看甚呢?”說著,伸出小手便要去搶。
姜岩一把拍下她的手,長腿交疊着,換了條手臂枕在腦下,繼續目不轉睛的看着雜書。
姜小娥訕訕,縮回自己被拍紅的小手,一面輕輕揉着手背,一面厚着臉皮在炕邊沿坐下:“哥哥……”
姜岩依舊置若罔聞。
從來將她視作眼珠子的哥哥忽然冷落起她來,姜小娥心中委屈,扁了扁嘴巴又喊他:“哥哥,那莊子上嚇人的很,屋子裏頭陰陰森森的,一絲兒人氣也沒有,我是一宿都沒睡好。”她自顧自的說著違心話,“仁表弟還叫人打傷了臉,不過打他的人也受到了處罰,是仁表弟站在椅上拿鞋底子打的……”
姜岩總算是破功,隨手撂下武俠話本,自炕上坐起身,嚴肅的看着她問:“怎麼回事?說清楚了。”
見哥哥總算肯理她,姜小娥偷偷抿了下小嘴,小聲說道:“是仁表弟用飯時挑三揀四,後頭被表哥訓斥一頓,他就使氣跑出去了,再回來臉上就頂着一個巴掌印……”
她說著,又瞪圓杏眼,有些生氣的道:“是莊上大管事王伯伯家的么子,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表哥念在他不是有意,這才只是讓仁表弟拿鞋底扇了他幾耳光,當作是處罰了。”
姜岩一向是個自私護短之人,聞言,見自家妹妹沒有受到傷害,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轉而,又警告她:“日後無事,便老老實實的待在家中,少出門去野。”
她哪裏有野?姜小娥心中不服氣,然而面上還是乖乖點頭。
她有心想自哥哥嘴裏問一回庄明媛的事,可一對上哥哥那張冷硬的臉時,話在舌尖打了幾個轉轉兒,最終還是吞了回去,思着還是過兩日再提,讓他緩緩。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進了臘月。
鍾家乃縣上富戶,鍾老爺名下經營着各樣商號,範圍廣到不僅涉及米糧雜鋪,茶樓酒肆,便是珠寶銀樓,成衣店鋪與布莊染坊等等,亦有涉及。
這日,鍾老爺帶回諸多冬日裏用以保暖的毛皮。
將一跨進垂花門,他那一窩子侍妾便一擁而上,把他圍個水泄不通。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嬌艷動人。手上攀着他,然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盯住他身後的下人看。她眾人知道他帶回許多毛皮,一個個生怕來晚了便沒了份兒,便掐着點來。
鍾老爺讓周圍撲撲而來的濃濃脂粉味給嗆得直打噴嚏,揮蒼蠅似的一個個揮開,斥道:“成何體統都給老爺我滾回房去”
美人們花容失色,個個耷拉着眼皮子,不肯走。
鍾老爺到底風流成性,又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見斥不走也就不再理會,兀自朝里去。
等到他快要走進堂屋時,陶姨母才領着一雙小兒女姍姍來遲:“老爺回來了,快進屋暖暖。”廂房裏燒了地龍,鍾老爺進房便解下大氅,交到丫頭手上。
一干侍妾不得傳喚自沒膽量進來,陶姨母只作不見,有意凍凍她眾人。臘月的天,一個個還跟過秋似的,穿的單薄清透,幾個騷狐媚子日日想着勾引老爺,活該立在外頭挨冷受凍。
鍾葭亦聽見厚暖簾外不時傳進的咳嗽聲,她恍若未聞,近前對着鍾老爺撒嬌道:“爹爹都給阿葭帶了什麼標誌的毛皮回來?”
鍾老爺便笑,示意丫頭打開來,一一讓她選:“葭丫頭只管挑自己喜歡的,等你們母子幾人挑完了,再給其餘人發下去。”這個其餘人,自是指的外頭那一干侍妾了。
鍾葭暗自撇了撇嘴,故意大聲道:“爹爹,這狐狸毛皮只得一張,我就要這個。”
房外陳姨娘正牽着靈姐兒趕過來,剛好聽見這一句,她面色淡淡的不說話,心裏卻是有些不好受。靈姐兒早鬧着想要一件狐裘斗篷,偏偏她年年答應下來,卻年年都沒給她兌現。
一會兒回去怕又要跟她哭一場了。
陳姨娘摸了摸靈姐兒的頭,心裏明白這是太太的意思,不若靈姐兒身為鍾家姑娘,怎麼會連盼個狐裘斗篷都成了奢望。
陳姨娘心中發苦,無非就是記恨她罷了。
只是不久,清和院的大丫頭青茗卻來了。帶來個令鍾葭氣極的消息,青茗道:“老爺,大爺說了,讓給留一張狐狸毛皮,再留幾張羊毛的,回頭有用。”
不說鍾葭好奇,陶姨母首先就開口問道:“有用?他能有何用?從來沒見他……”說著似想起何來,臉色不禁就有些難看,“好了,告訴他將心好好放在學業上,這些個事情還用得着他來說,我自有打算。”
青茗只管帶到消息,聞言,便恭敬的告退。
兩日後,鍾遠便帶着一張狐狸毛皮與幾張羊毛皮打包去了姜家。
姜小娥稀罕的不得了,就因她當時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回頭表哥離開后,便挨下哥哥一頓訓斥。訓斥她愛慕虛榮,見錢眼開,鼠目寸光……
她當時氣得不行,可對方是她的親哥哥,她又不好與他頂嘴,唯有背地裏在娘跟前嘀咕嘮叨。
毫無意外的,自然又挨下娘一頓教訓。
不過幾日,陶氏便縫出一頂精美絕倫的狐裘斗篷與兩雙羊皮小靴。
姜小娥喜歡的不行,她往日雖是不缺斗篷,但哪一頂都沒身上這頂精緻華麗。手感軟滑細膩,毛質蓬鬆柔軟,披在身上暖烘烘的,大雪天出門也不怕了。
正月里幾家互拜年節時,她便披着這一頂斗篷出現在眾人眼前,當日不光受了阿葭一肚子氣回來,還得來一個讓她不知所措的消息她與表哥的婚期定下來了。便在來年的六月,那時正好自己剛及笄兩月。
當日歸家后她就將自己關進房裏,伏在炕几上,抿着小嘴,皺起小眉頭。心道哥哥都還沒成親,她個妹妹怎麼就能成親?她還捨不得娘與哥哥,所以不能就這樣快成親。
鍾遠得到消息便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