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這一天池衍沒來,第二天也沒有來,易先生嘴上不說什麼,然而心裏存了一樁事,臉上沒有不露出來的,何況蘇澈還是個有心人。
晚上蘇澈下戲回來到房間看他,隔着虛掩的房門就聽見老管家要寬人心似的跟主人家說話:“要不要打電話給池先生問問?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也說不定呢。”
裏面隔了一會兒,然後聽見易先生聲音淡淡道:“不用。”
蘇澈聽到這裏就不想再待下去了。
池衍來了他就高興,池衍不來他就失望。
蘇澈心說丫這是活該,自找的,可是心下又總是挺難過的。
其實這種滋味擱在心裏已經挺久了。
池衍的來與不來,易先生的高興與不高興,他心裏總是挺難過的。
要是單單是為了自己,他想他也不會這樣。他也不好自作多情,他從來都知道易先生愛的那個不是他,他愛的是池衍,他想要的那個是池衍,要是池衍對他也是一樣的感情,要是他們兩個可以歡歡喜喜地在一起,蘇澈反而不會這樣難過。
可是人家不稀罕你,你就算是把心都挖出來了又怎樣呢,於人家而言不過是被感動了一把,這邊卻要這樣輕易地就被撩起滿腔的希望和歡喜,在養傷的時候還要這樣子的患得患失,蘇澈心想,這真是他媽的不對等的感情啊。
他分明值得最好的,結果人家給他的卻連次好的都算不上,他偏偏還要這般寶貝着,這讓他覺得難過,覺得心酸。
他替他不值。
池衍再一次過來探病的時候,甫從病人房裏轉身出來,就被蘇澈鬼魅一般地把他給堵住了。池衍對他向來沒什麼好感,這時候就用眼神詢問他什麼事,蘇澈唇角勾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既然來了也別急着走,咱們談談吧。”
池衍並不覺得自己跟蘇澈有什麼好談的,可是蘇澈對他雖然說不上友好,倒也還客氣,這讓他一猶豫腳下已經跟着蘇澈走了,蘇澈隨手選了一個房間進去,房間裏雜七雜八地放了許多玩具童話書什麼的,弄得挺亂。一看就是小哲的東西,池衍不自覺地就多瞅了一眼,蘇澈順口解釋道:“學校里組織往貧困地區捐東西,這些都是小哲找出來要捐的,暫時先放這。”
池衍這才知道,小哲的事情他是很樂意多知道一點的,可是這個人叫住他是要幹什麼呢,池衍心有疑慮,蘇澈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盯住他臉上瞅了一眼,那目光讓池衍很不舒服,蘇澈瞅着他,忽然毫無預兆地低頭笑了笑。
這笑絕不是善笑,池衍不大高興,冷淡問他:“你笑什麼?”
蘇澈嘆氣般的說:“我笑你是不是有三頭六臂,要不然那一位為什麼就這麼忘不了你。”
池衍臉上有防備的神色,不想跟他討論這個話題。
蘇澈可不許他逃避,熒幕上顛倒眾生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忽地問他:“我和易先生的關係——你知道吧?”
池衍眼裏露出一點鄙夷,很快地說:“這跟我無關。”
“怎麼無關?”蘇澈似笑非笑道,“你們倆要是好上了我就得從這裏搬出去,這事情明擺着,你還敢說跟你無關?我看——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要問問你,你說你這三天一大趟兩天一小趟的,是打算跟他好上啊還是跟他好上啊?”
池衍是個斯文有禮的人,哪裏習慣和人這樣子談話,當下臉上微怒地露出不自在來,惱怒道:“你不要亂說話,阿修是為了我才受的傷,我來看他難道不應該……”
蘇澈不待他放完這狗屁就“呵”地笑出聲來,臉上露出好笑的神色,“你到現在還要裝傻嗎?他為什麼撲過去救你你不知道?這麼些年他對你什麼心思你也不知道?你這一來他就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你,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你也都不知道,是吧?啊?你這就是要裝傻裝到底了唄?——哦,也對,”蘇澈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你看你這樣一裝傻,病你也探過了,對自己也交代得過去了,心裏也舒坦了,管人家心裏是什麼想頭呢,還不是他自作多情,到時候等他身上好得差不多了,你從此撒開手不再露面,別人心裏被你勾起什麼念想關你什麼事呢,你又沒有做錯事,不過是來正正噹噹地探過幾次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的正人君子的行徑,別人心裏有別的想頭你也管不着呀,是不是這個理?嗯?你心裏是這麼想的吧?你給我說說?”
不管池衍心裏是怎麼想的,被他這樣子地問到臉上,再光明正大的舉動也要齷蹉了,池衍下頜線條都崩了出來,臉上難看得緊,蘇澈冷眼瞅他,也收了那嬉笑怒罵的模樣,正色道:“池先生,要我說,念在他好歹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多少也該替他着想一回,你說是不是?您要真有那個心思就別太端着了,都老大不小的了,不然您就別再來探什麼鬼病,讓他徹徹底底斷了這個想頭對他比什麼都強,沒您過來看他錦衣玉食的也死不了,您說呢?”
這場談話,池衍完全不是蘇澈的對手。
相繼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小哲抱着一箱子的雜七雜八要進房間來,雙方猛不丁一照面,小哲“呀”一聲笑了,睜着兩隻靈動的眼睛問:“蘇哥哥池叔叔,你們怎麼上這兒來啦?”
蘇澈露出一個笑模樣,“哥哥和你池叔叔進來說一會兒話,池叔叔馬上要走了。”
小哲便很禮貌地說:“池叔叔再見,回去小心開車啊。”成天見面的關係,他和池叔叔也挺熟悉了。
池衍的視線自落在小哲身上就沒移開,這時候才恍然含笑點頭道:“小哲也要早點睡覺啊,明天還得上學呢,時間不早了。”
小哲笑,“明天星期六,我弄完這個本來也打算洗漱睡覺了。”
池衍這才想起來,他看着小哲的目光溫和到近乎難過,忽然就交代他:“一定要好好上學,放了學多和朋友出去玩,男孩子要活潑一點,別整天悶在家裏,有事和叔叔打電話,在家裏要聽你爸爸的話。”
小哲只覺得這個叔叔好像又要奇怪起來了,勉強點了一個頭。
池衍本來還有一堆啰嗦的話要對小哲講,可是看小哲神色,最後只能笑笑地一摸他烏鴉鴉的發頂,踏着略顯沉重的腳步終於還是走了。
下次見面,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
剩下蘇澈和小哲兩個,蘇澈對小哲說:“早點睡啊。”
小哲脆生生的,“知道!”
蘇澈自回了房間,小哲趕緊地開門進去,這一箱子東西抱在懷裏也怪沉的,把箱子放下,忽然有一點紅光在視線里一閃,因為房間裏關着燈,這光亮還挺明顯,小哲疑惑地開燈一瞅,哦,是那個大號公仔,粉絲寄給明星蘇哥哥的,之後就一直擱他這裏玩,這次捐東西他就一起收拾出來了,小哲發現是公仔領夾上攜帶的錄音筆忘關了,過去長按了一下,錄音筆叮地一聲長音,紅光滅了。
小哲很快關了燈,自回房間洗漱睡覺不提。
池衍打那以後忽然就不來了,本來幾乎天天過來的人,這說不來了就不來了,除了蘇澈,人人嘴裏都免不了要念上兩句奇怪,老管家私下裏還罵了兩回,覺得那姓池的忒沒良心,易先生面上不顯什麼,也不肯放下架子打電話問上一兩句,臉上默了幾日,忽然也就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蘇澈一如往日地忙碌在劇組裏,生活似乎也重新滑入正軌,可是這個世上就是有這麼多的湊巧與不湊巧,時近七月,夏日的天氣時不時地就要來上一場疾風驟雨,這天下午天氣卻陰沉得出了格,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陰雲密佈,遠處隱隱有雷聲滾來,卻總不見落雨,劇組一看這架勢也沒法繼續啊,想着這麼些天大家也疲了,索性大方一回各自解散回了家,蘇澈回到別墅將進大廳的時候正碰見老管家帶着幾分疑惑又小心的模樣出來,老管家一瞧見他便忙上前兩步湊過來壓聲道:“易先生在裏頭呢,心情不大好,剛才和小哲在房間裏拾掇東西,不知道怎麼忽然就不大對勁了,病人心情反覆也是有的,進去小心一點錯不了。”
他這個樣子,倒讓蘇澈有些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易先生並不是個隨便拿人撒氣的脾氣,老管家和主人家多年相處感情也不一般,平日裏也從來不是這樣提着小心討生活的樣子,更遑論這樣趕着來提醒他了。
倒是有幾分古怪。
進去果然看見易先生一臉陰沉地坐在那裏,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一個大號公仔,蘇澈認得那個公仔,當初粉絲寄來的,有幾年了。
易先生抬眼瞧他,臉上不悲不喜的樣子,忽然問他:“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蘇澈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可是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易先生把那個公仔抱起來,修長乾淨的手指在公仔領結處不知怎麼撥弄了一下,然後忽然蘇澈就聽見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學校里組織往貧困地區捐東西,這些都是小哲找出來要捐的,暫時先放在這裏”,接着是池衍的聲音,“你笑什麼?”
“我笑你是不是有三頭六臂,要不然那一位為什麼就這麼忘不了你。”
……
蘇澈沒想到他還能再從頭到尾地聽一遍那天跟池衍的談話。
對話放完了,時間徹底靜止了,空曠的大廳在陰沉壓抑的天幕下寂靜得像一座墳墓,易先生用一種奇特而冷靜的目光瞅着他,好像今天才是第一次地真正認識了他,他用一種近乎冷靜的語氣問他:“你有什麼話要說?”
蘇澈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
這件事今天不能善了,他心裏有點難過,只是事已至此,他忽然又覺得事情有個了斷也好,好像忽然就什麼都不怕了,到了這個地步,他知道他動了他的池衍,他倒忽然很想知道對方打算怎麼處置他,蘇澈沒什麼所謂地站在地上,帶着一絲倔強地回答了他:
“就是你聽到的那樣,我沒什麼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