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這話說得他心裏不落忍,易先生有點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蘇澈的視線靜靜地跟着他,瞅着他,易先生暗自深吸一口氣,要往外走,微微別開了臉去跟他說:“別整天說些走不走的話,沒人敢趕你走,這裏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沒事兒別瞎琢磨,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
他腳步匆匆地離開,房門很快掩去了他的身影,輕微的咔嚓聲響,房間裏重歸寂靜。
蘇澈沒挪窩沒動彈,靜靜的雙眸蒙上了一層看不透的霧氣似的,不做聲地轉向別處,易先生沒讓他走,可他心裏不好受,有那麼一瞬間他是寧願易先生開口讓他走的,最好他說得斬釘截鐵毫無感情,那麼一切對他來講反而要容易得多了。
結果又不是。
他就像是被懸在一條鋼絲線上,哪頭要是斷了,他掉下去砸個稀巴爛,反而從此可以踏實過活了,可是偏偏兩頭都拉扯着他,存了心地不讓他好過。
夜慢慢地深了,蘇澈跟個木雕似的,坐那半天沒動彈,可是慢慢臉上就顯出一種咬牙切齒的神情,心裏發著狠。
第二天一早尤嘉就來了電話,易先生掃了一眼接起來,那頭迫不及待地就問:“怎麼樣怎麼樣,昨天晚上是怎麼說的?您有沒有狠狠地教訓他?他以後還敢不敢這樣啦……”
這幅口氣的聽了就讓易先生心裏不高興,對着他那張臉的時候還可以哄着自己騙着自己,可是現在那張臉又看不見,他這語氣實在讓人不喜,蘇澈再怎麼樣也跟了他這些年,什麼時候輪到他一個新來的來指手畫腳作威作福了?他心裏忽然就起了一點膩煩,他想自己是對這個尤嘉過於縱容了,給他幾分顏色他就敢開起染坊來,易先生語氣淡淡道:“你的事情我自有打算,至於蘇澈那邊,以後你少去惹他。”
尤嘉最近深受寵愛,在易先生這裏可謂是無往不利,這回他興緻勃勃,滿心以為蘇澈要倒霉了,誰想對方口風忽然就變了,這讓他想不明白,只跟以往似的拿出一種委屈的調調兒來,說:“怎麼忽然又變成我的不是了,還惹他?他是誰呀,我哪敢去惹他呀,他不沖我甩臉子我就阿彌陀佛了,昨天的事您又不是沒看見,竟然還這樣說我,反正您就是護着他,他就是您心肝寶貝,我就是個沒人愛的,別人想怎麼樣都成,現在連您都護着他了,以後他再擠兌我,讓我找誰說理去……”
易先生心裏頭那膩味的感覺只是更上一層樓,沒耐心聽他在那拿腔作調的,語氣冷淡地截住他的話,“好啦,你今天不用上戲嗎,別回頭又耽擱了,就這樣。”
電話掛了。
尤嘉心裏吃了一驚,對着電話仔細瞧了瞧,發現的確是掛斷了,他心裏納悶,以前對方都是一意順着他的,用什麼樣的神情語態跟對方說話他都是摸透了的,哪成想今天對方竟然不吃這一套,他想不明白,琢磨來琢磨去,指定還是那個蘇澈在中間搗了鬼使了手段,哼!
中午時候忙又給易先生打了電話過去,上回他吃了暗虧,記在心裏,這回就沒提蘇澈的名字,更沒把那些有的沒的往他身上扯,只討好地問對方午飯吃了些什麼,又數掰了一番劇組中午的盒飯,兩廂對比了一番,易先生見他言語乖順,自然也不會為難他。
尤嘉見自己沒有失寵,心下也安定不少。
接下來兩天倒是相安無事,易先生沒再叫尤嘉到別墅來,蘇澈對這一點是無所謂的,他已經拜託了花哥去給他找房子,易先生是沒說讓他走,可是新人都登堂入室了,他再呆這像個什麼話,本來就不體面,越發地要沒了臉面了。
這天收工回來蘇澈在房間收拾行李,被小哲給撞見了。
小傢伙一看就明白,趴在床邊歪着頭往他行李箱裏瞅,“蘇哥哥,你又要出外景啊?”
蘇澈抿唇淺笑,點點頭,說“有可能吧”。
這回答讓小哲迷惑,心頭一動,忽然就有所察覺,他知道蘇哥哥出外景用的那個箱子,不是這個,這個個頭要大得多,六歲大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很小了,已經有了屬於這個年齡的心機,他眨巴着一雙眼睛,故作不解的模樣,歪着腦袋地繼續詢問道:“什麼是‘有可能’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蘇澈順口答道:“有可能就是不確定啊,等什麼時候確定下來就可以出外景啦,先收拾了行李,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他豎起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說:“先別告訴你爸爸,等什麼時候時間定了,蘇哥哥自己跟他說,好不好?”
小哲心裏疑惑擴大,臉上就笑嘻嘻的,點頭答應下來。
轉過臉去,小哲就找他爸爸說了。
他是趁着沒人的時候說的,“爸爸,”他湊到他爸爸跟前,一雙小手放在大人大腿上輕輕搖晃,咬着嘴唇道,“爸爸,蘇哥哥可能要走,我看見他在收拾行李。”
易先生一怔,有點意外又不很意外。
他低頭和小哲對視,“你蘇哥哥跟你說他要走?”
小哲搖頭說不是,“他說他要出外景,所以才收拾行李,可我看着不像。”一雙大眼睛瑩瑩地望着父親,裏面盛着一點傷心和不確定,他輕聲詢問:“爸爸,蘇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易先生沉默一下,忽然又低頭細瞧了小哲的表情,沉聲問他:“小哲,你老實跟爸爸講,這話是不是你蘇哥哥讓你來跟我說的?”
小哲不明白,一雙大眼睛裏盛滿了疑惑,他還小,理解不了這麼複雜的事。
易先生心知自己是多想了,小孩子的表情是騙不了人的,這讓他心裏有點沉重,儘力把表情放溫和了,他撫撫小哲稚嫩的肩膀,“好啦,這些事情你別管,老師佈置的作業寫完了沒,寫完拿給爸爸來看。”
小哲難得固執地不肯走,追着問他:“這是不是真的?蘇哥哥真的要走了?為什麼?”
易先生臉上默了默,小哲的眼睛緊緊盯着他,這表情他看懂了,之前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他心裏一下子難過起來,易先生的喉嚨滾了滾,怎麼跟小哲講呢,他心裏組織着語言,小哲卻忽地盯着問他:“是不是因為那個新來的大哥哥?”他臉上有種超乎尋常的敏銳神情,緊盯着他問:“是不是他?”
易先生正在組織的語言都堵在胸口裏,而小哲已經憤怒起來,“我討厭他!”
他不明白這裏頭的事情,但他奇怪那個人為什麼要來,他為什麼要把那個人帶來!他討厭他!不喜歡他!
“小哲、小哲,”易先生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試圖安撫他,小哲要掙開他,易先生握緊他的肩膀,不讓他掙脫,他彎下腰來對上小哲的視線,小哲倔強地看着他,眼圈已經慢慢紅了,易先生心裏也是異顫,可他試圖跟他講講道理,“小哲,你聽爸爸跟你說,你蘇哥哥他能住在我們家兩年,你們能處得好,這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蘇哥哥他畢竟不是我們家的人,他遲早有一天會走的,這和別人來不來我們家沒關係……有些事情爸爸現在跟你講你也不懂,你還太小了,以後你就慢慢明白了,知不知道?”
小哲慢慢平靜下來,他是不了解這些大人的事,可他心裏很難過。
他又去找蘇澈。
“蘇哥哥,你能不能別走?”他扒着門框,像一隻可憐又固執的叭兒狗似的,明明知道這事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還是忍不住想要力挽狂瀾。
蘇澈心頭一動,伸手說來,小哲過來了,蘇澈低頭細瞧了他的神色,問他:“小哲,你是不是跟你爸爸講了?”
小哲抿抿嘴唇,默認了。
蘇澈沉默一下,又問他:“你爸爸是怎麼說的?”
小哲也固執兮兮地追問着他:“你是不是一定要走?不走不行嗎?”
“小哲,”蘇澈身體前傾了傾,一隻手扶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低頭對着他的視線,又加緊問他:“小哲,你告訴蘇哥哥,你爸爸是怎麼說的?”
小哲只得告訴他,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話。
蘇澈默然,所以這是,默認了是吧?
“蘇哥哥,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哇?不走不行嗎?”小哲不死心地追着問他。
蘇澈把心裏陌生的感覺通通壓下去,只做出“這很正常”的樣子來,跟這個捨不得他走的小朋友講道理:“是這樣,你看哈,等蘇哥哥搬出去了,你一樣可以給蘇哥哥發私信啊,你不是最喜歡@我了嗎,咱們一樣在微博上聊天,你有了錯別字我還能幫你挑一挑,咱們還能視頻,多好!”
這話讓小哲紅了眼眶,咬咬嘴唇轉身跑開了。
蘇澈瞅着那敞開的房門,半響沒收回視線,心裏有點感動,也有點捨不得,這孩子是在他跟前看着長大的,一開始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還偷偷地瞪他,還往他飲料里加鹽,給他惡作劇,一晃都兩年多了,現在都背上書包當小學生了,時間過得多快,兩年多的時光,已經足以在生命里烙下痕迹,不過都會好的,小哲會認識更多的同齡人,同學和朋友,課業、娛樂和許多其他的事情會填滿他的生活,以後別墅里也許還會有別的什麼人住進來,對小哲來講興許會是另一段緣分的開始,就跟他們當初似的。
只是他不允許那個尤嘉屏雀中選。
第二天一到劇組,小美就把東西拿給他。
dansmith的男式手絹,蘇澈繞在手指間把玩了一下,絲光棉的質地,握在手裏非常得柔軟舒適,藍格橫紋,跟易先生的那條一模一樣,大方又普通的款式,只是竟然是國外製造,漂洋過海才能買到。
蘇澈臉上露出笑容來,是一種“終於等到了”的感覺。
小美一早便在好奇,這時候瞧他心情不錯,不禁笑道:“不就是一條手絹嘛,前兩天幹嘛那麼著急的,害我也着急忙慌的,一天幾遍地看貨到了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呢。”
蘇澈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邊收了手絹邊交代她:“記着,這事別說給不相干的人聽。”小美一臉的問號,嘴唇剛動就被蘇澈瞥過來一眼,“不該問的也別亂問。”
小美扁扁嘴,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蘇澈去看了尤嘉吊威亞,一襲青赭相間的捕快服,純白色的背景布,幾根粗麻神把人吊起來擺姿勢,吊幾分鐘放下來歇歇,再吊上去,被麻繩懸空吊在半空可跟腳踏實地地走在平地上不一樣,幾番折騰下來,肩酸腿痛就不說了,大冷的天隔着衣服也要給你濕濡濡地沁出一層汗來,可着這一場下來,尤嘉忙到了後面,垂胳膊捏肩膀地鬆散。
蘇澈跟過去,打算找他說說話。
尤嘉剛才在台上就瞧見他了,現在又見他分明是來找他來的,眼珠一轉臉上就露出笑來,親熱地叫他蘇老師,說您怎麼過來了。
蘇澈臉上的表情自然得恰到好處,自然而然地就取出那藍格橫紋的手絹來,遞給他道:“擦擦吧,冷風一吹該感冒了。”
這可不是在上演《甄嬛傳》,尤嘉用不着擔心這手絹上會有其他好料,他轉着心思,只覺得易先生還是心疼他,這個蘇澈指定還是受了教訓,他就說嘛,易先生對他可一向是百依百順的,哼,現在這個蘇澈也知道他不能惹了,這是過來找緩兒來了,這麼想着,當下便笑嘻嘻地把手絹接過來,脖子以下都粘着一層汗,很不舒服,他馬上按着手絹在脖子上擦了一圈,嘴裏笑嘻嘻地說著甜嘴話,“我正想找點什麼擦擦呢,還是蘇老師對我好。”
蘇澈按下心裏的厭惡,臉色自然地跟他說話:“不就是一條手絹,值當什麼,就好不好的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別人怎麼沒想起來要拿手絹給我擦了?所以嘻嘻,還是蘇老師好。”尤嘉笑嘻嘻的,擦完了脖子要把手絹還給他,蘇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手絹上掠過,沒意思去接,對着尤嘉道:“這手絹你留着用吧,以後威亞還有的吊呢,我那還有,這個比手帕紙方便。”
這讓尤嘉越發肯定了心裏的猜測,蘇澈這是對他示好來着,他心下十分受用,再說這手絹用着的確舒服,愉快地收下不提。
蘇澈目的達成,對着他已經是近乎和顏悅色的了,兩人你來我往地又說兩句,小美跑過來喊了一句“蘇哥,該上場啦”,蘇澈這才不得不離開,周圍別人跟他們隔着距離,蘇澈走了兩步又想起來,停在那裏回頭跟尤嘉講:“對了,易先生今天還提到你來着,有空記得來家裏坐坐。”
尤嘉心裏大為高興和得意,這話能從蘇澈嘴裏出來,那肯定是假不了的,這兩天易先生對他沒之前熱絡了,他心裏還忐忑呢,現在看來完全是多慮了,他心裏很是等不及,當天下了戲從影視城一出來,馬上打了車,報上地址就往別墅趕去,本來跟着蘇澈的車子回去會更方便,但是蘇澈戲份沒完沒了的,誰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他心裏快活,也沒電話通知易先生,打算給人一個驚喜。
路上不堵,沒一個小時就到了地方,尤嘉從車上跳下來。
招呼了門衛開門,門衛本來是要打電話給主人家說一聲的,尤嘉強調這是一個驚喜,不許他打這個電話,門衛是知道他的,猶豫一下讓他進去了。
等他在易先生跟前“噹噹噹噹”地忽然蹦出來,易先生有沒有喜且不好說,吃了一驚是肯定的,他神色不定地瞧着對方,他都沒叫他,竟然自己就蹦上來了。
門衛竟然也放他進來。
易先生臉上淡淡的,“你怎麼來了?”
尤嘉今天是揚眉吐氣,收穫頗豐,別的一點沒感覺,當下便笑嘻嘻地往對方跟前一湊,“我來看看您有沒有想我呀,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