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花花轎子
段十三領着石魚兒匆匆出了天香閣,欲往東街秋水巷的柳府而去。月州的知府姓柳名東陵,在月州的百姓眼中,這柳東陵雖然算不上什麼清官,但比起那些刮地三尺官吏來,勉強還過得去。碌碌無為、難得糊塗這八個字送這位柳大人,正是恰如其分。其子柳冉,身為官宦子弟,頭頂上紈絝兩個字自然也是跑不了的。但欺男霸女之類的行徑倒也沒曾聽說過,基本上都是些自得其樂的風月之事,與人畜無害。
段十三剛轉過街口,迎面站着一個漢子,正皺眉朝天香閣的方向張望。段十三奔的疾,差點與這人側肩相撞,好在那人身形敏捷,堪堪碰撞時,一擰腰輕輕避了過去。
“Sorry……”段十三急着趕去柳府,生怕去的晚了,小依那丫頭受逼不過,會自尋短見,因此便隨口冒了句鳥語。
那漢子一揚眉,腳步微錯,擋在了段十三的面前,沉聲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撞了爺,居然還敢罵人?”這人自然不知道Sorry就是對不起的意思,以為是這月州罵人的土話,再加上段十三面色焦慮,沒有絲毫道歉的誠意,他當然不肯罷休。
段十三被漢子擋住,先是一愣,隨即苦笑道:“這位先生,我可不是罵你,這Sorry意思就是對不起。借過,借過,在下身有急事,還請先生讓路。”他疾奔搶路,錯已在先,又惦**着小依,此時便好言好語,不欲多做糾纏。
那漢子四十來歲,一身黑青衣勁裝,眉眼間頗為精明。他見段十三語氣誠懇,方知自己是誤會了,一拱手笑道:“這位公子,是在下聽的差了,怨不得你……哎,公子,且慢走,且慢走,在下有一事相問。”
段十三見這人擋住自己去路,又不好硬擠,皺眉道:“有什麼事情就快問,知道的便答你,不知道的你也休要糾纏,還請閣下讓條路出來,在下有急事要辦。”
那漢子也不多啰唆,問道:“請問公子,往天香閣的路怎麼走?”
段十三以為這人是個嫖客,且多半是從外地來的,隨手往後一指說道:“順着這條街直走,再轉個彎就見到了,院子前有老大的一個匾額,你自去尋吧。”他出天香閣時走的急,石魚兒已是落在後面,此時趕了上來,嘴裏十三爺、十三爺的叫着,讓他走慢一點,前面雇頂小轎坐上要比走路快得多。
十三爺?那漢子聞聽,眼中一亮,依舊是不肯讓路,道:“這位公子,敢問您可是姓段?”
段十三奇道:“不錯,在下正是姓段。”
那漢子一揚眉,又道:“公子就是天香閣的段十三爺?”
段十三點了點頭,正欲說話,那人卻哈哈大笑道:“趕得早不如來的巧……在下張綉,見過段公子!”
段十三奇道:“這位張兄,段某與你是舊相識嗎?”
張綉左右瞧了一眼,湊近段十三的耳邊,低聲說道:“段公子,在下是監察院三司的人,此來月州公幹,受楊大人之命,特來看望公子。”
段十三聞聽大喜,心想老子正打瞌睡呢,老楊居然就送來一個枕頭!此去柳府,若是那父子倆不給臉,恰好拿這位張兄來嚇嚇人!他心中驚喜,便笑道:“原來是楊大哥的屬下,失敬,失敬了!敢問張兄,我楊大哥可好?可曾說什麼時候轉回月州?”
張綉笑道:“楊大人公務纏身,怕要過一段時間才會來月州。”
段十三最善交際,此時又急需這位張氏‘枕頭’當槍使,便笑道:“既如此,我這做弟弟的便耐心候着。不過張兄來了,那也是一樣,你是我楊大哥的兄弟,也就是段某的兄弟。走,走,走,張兄這就跟我回天香閣,十三為你接風洗塵。”他心裏也是好笑,張綉,張綉,這名起的也好,可不正是繡花大枕頭嗎?
張綉急忙道:“不敢,不敢,我是楊大人的屬下,尊卑有別,兄弟稱謂如何敢當?”
段十三攬住他的肩膀笑道:“無妨無妨,咱們各交各的。段十三不是楊大哥,更不是你的上司,論身份不過是個相幫兒,便離你張兄還差的遠呢。怎麼,張兄可是嫌棄小弟身份,不願十三叫你一聲大哥?”
張綉也是個豪爽人,哈哈一笑道:“既然兄弟話說到這份上了,張某若是再矯情,那便是給臉不要臉了。”
段十三笑道:“好,張大哥這便隨我回天香閣……”說到這裏,他臉色一變,一拍腦袋,又道:“哎呀,我倒忘了大事……張大哥,我怕不能陪你回天香閣了,十三還有件急事要辦。這事十萬火急,去的遲了,怕會鬧出人命!這樣吧,我讓這石魚兒領你去天香閣,最多兩個時辰,十三必定回來給張大哥接風洗塵。”
他這一番急切緊張,有八分是真,兩分是假。他急着趕去柳府的心情肯定不假,但也多有做作,為的就是引起張繡的注意。畢竟是初次見面,這接風酒還沒喝上就求人辦事,實在是說不過去。
張綉驚道:“兄弟,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且和張哥說說……我來的時候,楊大人再三囑託,讓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不瞞兄弟說,我此來月州一是為了公務,二來也是為你。楊大人算定月州這段時間不會很太平,自己又來不及迴轉,不僅囑咐我一到月州就來找你,並且還讓我住在天香閣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段十三懶得理會月州究竟會有什麼不太平,但對楊清風的殷殷之情卻是大為感動。可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稍稍沉吟,便將小依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
張綉聞言,不由大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情?區區小事爾,兄弟你只管去要人,這柳大人但凡有一絲的囂張,老子便讓他吃不了兜着走!奶奶的,這些鳥官,哪個是清白的?他們的黑底在監察院全存着呢,隨便翻出一樁,就夠他喝上一壺的了。再說了,這件事情與情與理都在兄弟你這邊,只要你不肯賣那個叫小依的丫頭,他還敢明搶不成?”
微微一頓,張綉又道:“兄弟,我此來月州身有要務,不便露面,所以就不陪你同去了。但你放心,只要這姓柳的敢胡來,我自有對付他的辦法。到時候,是要能喘氣的,還是要不能喘氣的,兄弟你一句話就成!”說到這裏,他臉色猙獰,眼中有濃濃的殺氣。
段十三瞧在眼裏,心中也是一凜……一個堂堂知府,換在現代的話,怎麼著也有副省長、市長的級別吧?可在張繡的眼中,不過雞犬之流,當真是說宰就宰,眼都不眨一下!奶奶的,他還只是老楊的手下,換了老楊的話,估計什麼部級大員也不放在眼裏吧?
牛,實在太牛了!當年的戴笠和毛人鳳怕也沒這麼大的生殺權柄吧?
有了張繡的保證,段十三心中大定,他惦**着小依,不敢多耽擱,便吩咐石魚兒領着張綉去天香閣,自己雇頂小轎自去柳府。但是剛要走時,卻又被張綉叫住。
張綉到底是個做特務的,鼻子比狗兒還靈敏,叫住段十三后說道:“兄弟,且慢走,我還有一事相托。”
段十三道:“張兄只管說來。”
張綉道:“聽你剛才那一番話,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這柳東陵我也有些了解,這人雖然也貪,齷齪的勾當也沒少做,但比起別的官來,膽子算是小的,而且也頗愛惜臉面。所以,這強買強賣的事情至少不敢做在明面上,再說了,一揚手就是五百兩銀子,為的只是個清倌兒,換了是兄弟你,你肯做這樣的事嗎?”
“換了我自然是不肯的……”段十三沉吟道:“依我看來,必是他為了討好那個什麼貴客,這銀子不花也得花,是不敢不花啊!”
張綉笑道:“着啊,這事就落在這位貴客的身上了。你想啊,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讓柳東陵不敢稍有違逆呢?”
段十三笑道:“自然是比他大的官了!”
張綉點頭道:“沒錯,官場上講究的就是尊卑上下,能讓柳東陵如此恭敬的人,必定是個大官兒。奶奶的,柳東陵這種人,對他爹娘老子也未必有這麼恭敬……”
微微一頓,他又道:“兄弟,拜託你此去務必要見一見柳府的這位貴客,瞧瞧他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若我猜的不錯,我此來月州的公務怕就要落在這位貴客的身上了。”
既是公務,段十三便不多問,監察院裏的勾當哪一件離得開陰暗、血腥?還是少知為妙。當下說了幾句話讓張綉放心,便匆匆奔柳府而去。
在前街雇了頂小轎,大約半炷香的時辰,他已是到了柳府的門前。
柳府的門子見段十三氣質洒脫,儀錶不凡,也不敢怠慢,稍稍問了幾句便入內通報。不多時,一個身着華服的公子哥便從柳府急急奔出,一見段十三,臉上堆起千層笑,遠遠就道:“哎呀,區區小事,怎敢勞動段兄大駕?小弟迎的遲了,段兄莫怪,莫怪啊!”
這廝就是柳東陵的兒子柳冉了嗎?瞧這架勢,倒像與我的前身有些交情!段十三心中暗自揣測,臉上同樣堆起親切無比的笑容,拱手道:“柳兄言重了,十三冒昧前來,擾人清凈,恕罪,恕罪。”
柳冉上前一把攬住段十三的肩膀,笑道:“哪裏的話,你我本是老相識,早就想請段兄過府做客,卻一直沒有機會。今日段兄前來,正是小弟的榮幸啊。呵呵,段兄啊,聽說你前些日子得了失魂症,原以為你會忘了小弟,今日一見,才知那都是謠傳。”
段十三笑道:“不瞞柳兄說,十三確實得了失魂症,但不知怎的,剛才一見了柳兄,心裏便覺得無比親切。恍恍然,竟是想起了不少事情……”他口是心非,嘴裏套着交情,心裏卻明鏡似的。眼前這柳冉也是個虛偽的主,老子當初一個相幫兒,你會請我過府做客?即便你肯,你老子多半也是不肯。想來必是林秋月那傢伙露了口風,你知道老楊是我拜兄,方才如此客氣。
但俗語有云:‘花花轎子眾人抬’,這話段十三還是知道的,自然也就不去點破柳冉,只隨着話語往前溜。三句話一過,倆人還沒進門,就變得比親兄弟還要親上三分!
柳冉拉着段十三的臂膀往門裏讓,笑道:“段兄啊,家父知道你來柳府,也想見見你,此刻正在書房裏等着呢。”
段十三嘴裏連稱惶恐,心中卻也是得意,想當初帶着一幫小姐四處胡混,連看場的保鏢都要打點。現在來這炎朝,卻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客。世事輪轉,真是妙不可言……他知道,這書房可不是客廳,往裏一坐,那便是親朋好友的待遇了。在古時,男人的書房,女人的閨房,都不是一般人能進的。
這柳府頗大,段十三跟着柳冉轉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到了柳東陵的書房。
這書房雅緻幽靜,一進門便有一股好聞的書香味迎面撲來。書房的窗前站着一個身着便服的老頭,胖胖的臉龐上一團和氣,腆着個大肚,頗有些地主老財的味道。段十三知道他必定就是柳東陵,當下上前一步,執晚輩禮道:“晚生段十三見過父母官大人。”
柳東陵哈哈一笑道:“段公子免禮,免禮。此乃柳府內宅,就不要叫什麼大人了。你與犬子一向交好,若不見外,就叫老夫一聲伯父吧。”
段十三臉上照例是做出惶恐的樣子,連說了幾聲不敢。心裏卻又好笑,暗道這父子倆不去拉皮條太可惜了,這攀交情的手段比老子還熟。照這速度發展下去,要不了幾個時辰,老子就該叫你一聲乾爹,從此改段為柳,叫做柳十三了!
謙遜一番后,段十三見柳東陵根本就沒有提起小依,知道他們未必將這事放在心上。想來也是,他們花五百兩銀子買一個清倌,已是給足了段十三的面子,換了別家的院子,至多給上二百兩。在這父子倆人看來,段十三多半是借送賣身契的理由,上門套個交情。你既然上門,我便當貴客招待,花花轎子眾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不過如此。
段十三心裏惦**着小依,耐着性子胡亂扯了幾句后,終於是忍不住了,拱手道:“柳伯父,十三今日冒昧前來,其實是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