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這毛驢兒叫大白(一)
心中深埋的傷痛記憶突然間崩潰離析,一夜之間在那滔天的火焰中化為灰燼的不僅是一座村莊,還有一百零七個活生生的人——以及那總出現在夢魘里的少年。
這些年,他都忘了不了。
“龐大人,你不說也罷,先把老夫的手放開。”馮老大夫皺着眉頭,抽回自己的手,他一把老骨頭可禁不住使勁了捏。
龐仲子心頭動蕩着,連敷衍都勉強,比放在油鍋里煎着還難受的說道:“馮大夫,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今日這事萬望你保密……就當,換了當初我救你一回的恩情吧。”
馮老大夫詫異的看他,然後才神色嚴肅的點頭,“老夫看出他是邪寒入體,受了涼發的燒,開的退燒方子,只這些。”
“龐某多謝大夫。”龐仲子狠狠的彎下了腰,深鞠一躬。
送走馮老大夫,龐仲子返回房間門口,他卻不敢冒然進去了。
又等了好一陣子,他還在猶豫,突然聽見房裏傳出一聲沉重的悶響,猛一激靈,龐仲子趕緊推開門,腳還沒邁進去,人先傻了眼。
床上似被打劫一場,凌亂的一片狼藉,連被褥床墊都半邊床上半邊床下,應該躺着床上的人上半身撐在地上,下半身還在床沿上卡着——幼白正艱難的爬着,雙手時不時的打顫,他身上只一件薄單衣,被汗水泅濕貼在肌膚上,瘦削的身子彰顯無遺,長發散亂的蓋住他半邊臉,剩下的半邊也是白里透青,粗重而短促的喘息,像被最嚴苛的酷刑折磨着。
龐仲子心驚肉跳的衝過去,“你爬下來做什麼!”
被他聲音一嚇,幼白身子一抖,手上頓時軟了,一下子撲倒在地面上,下半身也成功的翻滾下來了,尾椎處瞬間尖銳的疼起來,引得他一陣發抖。
“出去……”
才吐出兩個字就被龐仲子下面的動作嗆白了臉,龐仲子一手穿過他腋下,一手托着他膝蓋,輕而易舉的把抱起來要往床上放,偏在這一刻,幼白狠狠的去推他,極生氣的說:“你出去!放下,立刻。”
龐仲子一動不動,眼看幼白氣的唇都顫起來,心中一刺,忙把他擱回地上,小心翼翼又局促難安,竟也逼得眼圈泛紅,啞了聲,“你是不是餓了想找吃的,我給你拿過來……”
“不用。”
“那是不是要泡澡,我馬上去打水……”
“不用。”
“要不先吃藥,你受了涼,燒了兩天還沒好……”
“你……”幼白脫力的撐不住身子,才晃了一下就被龐仲子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所有的氣力再也使不出來,要趕走這人已經越來越難了。
龐仲子是打定主意也不會離開的。
幼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忍過這陣幾欲讓他暈厥的疼痛,聲音也弱了起來,“有沒有收到南東先生送給我的信?就這兩天……”
啊?龐仲子愣了下,隨後飛快搖頭,“所有往來信件都會過游書的手,然後呈報給安寧……”停頓了下,又試探着問,“信很重要?”
點了點頭,幼白漸漸壓制下短促的呼吸,動了動手指,發現還是一點力氣沒有,才放棄了想法,“他們……看不懂,你只管把信拿來……”
“那,我現在就去拿?”龐仲子問,問完又想起什麼,苦笑不已,“我忘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到郡府了,我們現在是在岫水鎮,因為你一直昏迷着,安寧才讓你留下來。”
邊解釋,邊扶着人靠躺着床沿,他也想不通為什麼幼白寧願坐地上也不想呆床上,幼白精神似緩過來,卻又不知道在想什麼,有點出神,嘴上倒是波瀾不驚的問:“出了什麼事?”
龐仲子想了想,決定不作隱瞞,“宋家牽頭聯合嶺南各個商會要在南一城舉辦商宴大會,日子就選了老城主齊王大壽那天……安寧當上城主至今,從未給自己辦過大宴,而每年卻要為齊王籌壽宴。”
安寧是齊王義女,安郡主的名頭也由此而來,而讓世人猜不透的是,她是先當上的城主,后拜的義父。
幼白依次蜷了蜷右手五個手指,略顯僵硬的很輕微的動作,恰巧的是龐仲子餘光看見了,那是個習慣的仆算動作,顯然手的主人在計算着什麼東西。
“我們取道鯉城,去南一城。”
“……”龐仲子納悶了,敢情你在算從哪去南一城?他遲疑道,“什麼時候?你的身體需要調養,還是在岫水鎮多留些日子吧。”
“後頭就動身。”幼白不給他反對的機會,低聲補充,“你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龐仲子聽得很清楚,腦袋卻反應不過來,獃獃愣愣的看着他,無數的問題想問,很多很多話想說……最後,終究都化為蒼白無力的一聲嘆息,“我知道……我不會說。”
“我不怪你。”
只一句話,成功讓龐仲子徹底失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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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南一城轄域五十裡外。
正當午時,頭頂的太陽不大不小,曬久了也燥熱難耐。
唐宕覺得自己快晒成一條幹魚了,悶熱的草垛里他已經在裏頭“蒸烤”了一上午。
這條官道前方是通往南一城最後一個茶寮,也是他密切盯着的目標,而他身邊分佈均勻的十多條幹魚,全憋着勁兒淌着汗,原地埋伏。
茶寮老闆是個有點粗壯的跛腳老漢,看起來很普通,不過他眼風時不時掃過不遠處的草垛,優哉游哉的喝着涼茶,眼裏似有些幸災樂禍的笑意。
日光暖長,老闆普通,客人們卻似乎不普通,當然,也不是皆非常人。
茶寮靠一大榕樹搭的棚,有六張桌子,其中靠路邊兩張桌坐的是時常路過茶寮歇腳的農夫、樵夫,挑擔走貨的,都是平頭百姓。
而就近挨着的三張桌子,坐着兩名粗黑大漢,短打帶刀,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跑江湖的,他們盯着對面死死地看着,好像那坐的是殺父仇人。
事實上兩個大漢對面桌上坐的是一個女人,漂亮而妖嬈的女人。
跛腳老漢咂咂嘴,他發誓,這女人長得算他見過的最妖的女人,不是最美的。
這個女人可以引起大多數正常男人的*,她看起來不年輕了,但絕對不老。反而因為多了一種成熟的風韻而更加迷人。
女人一直在笑,手裏拿着一柄斷刃,是的,斷刃,缺口很平整,甚至比刃口還光滑,她不時用拇指撥過缺口,輕輕柔柔,就好像那是她的情人。
最後榕樹底下一張大八方桌,坐了一個男人。
月白色衣衫,很年輕,很英俊,他一個獨飲,嘴角帶着笑,好似喝的不是咂不出味兒碎茶葉末泡的黃水茶,而是瓊漿玉露。
這個年輕男人從進茶寮,除了喊了聲上茶就一直安安靜靜的坐着,時不時會往官道遠處望望,像在等人。
他太出挑了,使得漂亮女人老是忍不住朝他看。
沒有人說話,很久了。
終於,那兩個大漢中的一個有些不耐了,衝著女人道:“歇了夠久了,該上路了,你別想耍花樣。”
女人瞪了他們一眼,道:“急什麼急,茶都沒喝完呢。——有本事就綁着我去呀,嚷嚷個什麼勁兒。”
她的話令兩個大漢漲紅了臉,咬牙切齒道:“若不是受人之託,我們哪能不客氣些。”
女人鄙夷道:“那就閉嘴,我還要再喝一壺茶。”
兩個大漢氣得不輕,剛要說話,突然聽見一陣轟隆聲。
不是打雷,卻勝似,驚的抬頭望過去,遠遠的先是看見一陣瀰漫衝天的灰塵,然後入耳才是更清晰的震耳的馬蹄聲。
來的是一支隊伍,準確說是軍隊。
十八匹黑馬,十八個人,一致的高大威猛,而領頭是匹白馬,打馬上下來的卻是位穿黑衣,寒冰雕就一般不苟言笑的,五官非常俊致的女人。
一躍而下馬,收着馬鞭徑直朝榕樹底下大桌而去,身姿高挑,動作颯爽,幾乎所有人都移不開目光追着她看。
余者十八人各自朝四個方向分散而立。
茶寮因為這支隊伍的到來一下子擁擠了,也更安靜了,歇腳的平頭百姓們出奇的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一時間只能聽見樹叢里的蟲鳴聲,還有跛腳老漢以怪異的姿勢飛撲到榕樹底下后響起的沏茶聲。
穿月白色衣衫的男人終於不再喝茶,他抬手推開跛腳老漢為對面女人殷勤倒好的茶,“水太渾了,都喝到沙子了。”
他的嗓音溫潤而平和,說話時眼睛是專註的看着她。
跛腳老漢臉部僵硬的厲害,一雙眼能迸出火似的,他提着茶壺的手緊了緊,終是憤憤然的轉身,隱約能聽見他磕牙的聲音。
安寧勾唇,冷若冰霜的眼裏隱浮笑意,她淺淡的抿了抿有點發乾的唇,“怎麼等在這,城主府還不如破茶寮?”
“當然沒得比。”游書點頭,他的臉上瞬間露出淡淡的笑意,眼眸彷彿也多了幾分清澈光澤,“更何況,主人未歸,客人哪能先登門。”
說完,慢條斯理的拿起一直擱置在桌旁的食盒,拿出一套茶具,玉瓷白的茶壺裏是滿滿當當的水。
安寧微微眯眸,看着眼前這男人,倒茶喝茶如投入處理公務時一樣,安靜、專註,舉止氣質清雅沉穩,“執行外務還帶着茶具,太麻煩了。”
說是如此說,等那甘甜清涼的茶水一入口,她微蹙的眉頭到底舒展了。
這一個半月,安寧行蹤不定,至於她去追查什麼,無人知道,只交待他們來南一城碰頭,一晃而過到了六月初,才得到信。
游書方要回話,又聽正前方傳來一陣輕快的吹笛聲。
不遠處岔口另一官道上緩緩悠悠駛來一輛,驢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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