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三十年前的那椿往事,是壓在她心底里的一座山。
那山冷、高、險、重,將她的人、她的心,將她這整整大半生,盡皆壓成了齏粉。
她生生地忍了三十年,忍得她滿頭青絲熬成了白髮。
她本以為,她已經忍到了頭,那眼中釘已然死於刀下,那一家子野種也終於分出府去,那座壓在心底的大山,亦終於挪出了心底,讓她能夠好好地喘上一口氣。
可是此刻,那座大山分明又重新壓在了心頭,而她的心,已經再也承受不起這般的重量了。
那一刻,侯夫人只覺得脊背異常地沉重,那心底里的山似有實質,壓得她的脊骨又向下彎了一彎。
她不明白事情是怎麼敗露的,更不明白這多年前塵封的往事,又是如何被眼前這年輕的女子挖了出來。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讓這位郡主娘娘往下說了,再說下去,只怕他們平南侯府就真的完了。
侯夫人抬起眼睛,混濁的視線掃過眼前那一道清灧的麗影。
那就是她嫡親的孫女,當朝勇毅郡主,逍遙伯夫人。
不知何故,侯夫人覺得,這道麗影亦如一座大山,威勢赫然、高高在上,而她,只能仰視。
一念及此,絕望的寒意驀地自后心竄起,激上喉頭,嗓子眼兒里像是塞了一團棉絮,又堵又癢,劇烈的咳嗽再度響起。
“什麼周婆子?”一旁的崔氏終於忍不住滿心狐疑,出聲問道。
傅珺與侯夫人對上。她自是樂見的,然而方才她二人的對話卻明顯打上了機鋒。
平南侯府難道竟還有什麼秘辛不成?
崔氏只顧盯着傅珺打量,卻沒注意到一旁的張氏,此時的她雖是神情鎮靜,臉色卻有些發白。
傅珺不着痕迹地看了張氏一眼。
傅庄臨死前與張氏見過一面,將自己殺人之事盡皆說了,至於殺人的真正理由以及他的身世之謎,他卻一絲未露。張氏此時面色蒼白,應是想起那周婆子其實是死於傅庄之手的。
淡淡地挪開視線,看着咳嗽不止的侯夫人。傅珺不緊不慢地道:“祖母保重身子要緊。旁的皆可不論。”
那一刻,她清灧的眸光水波微漾,如秋水湛涼:“祖父素以忠孝持家,孫女所作所為。亦不過忠孝二字罷了。還請祖母莫要忘了。這忠字。可在孝字的前頭。”
清清淡淡的話語聲,在秋風中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所有人皆是心頭一凜。
崔氏的臉瞬間白了白,旋即唇角微撇。垂眸不語;張氏則始終視線低垂,望着手裏的素帕出神。
侯夫人藏在袖中的手卻鬆了下來。
這是明火執仗的威脅!
然而,此時此刻,這威脅卻讓侯夫人如聞綸音,繃緊的心弦瞬間放鬆。
既是威脅,便表示傅珺不會再就此事繼續追究,畢竟,這種事情鬧得大了,對誰都不好。
只要不追究便好。
侯夫人心底里長長地呼了口氣。
她已是風燭殘年,固然什麼也不怕,可是,她不能不為傅庭着想,更不能不為傅庭的子孫着想。傅家已經沒了爵位,若是再多上一個禍亂子嗣的罪名,只怕傅庭這一房也保不住。
“民婦老糊塗了,郡主娘娘莫要見怪。”侯夫人顫巍巍地扶着於媽/媽/的手起了身,對傅珺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這人年紀一大,有時候說話便不中聽,還請娘娘萬萬莫往心裏去。”
語氣雖仍有些生硬,態度卻比方才軟和了許多,那臉上的笑幾乎是有些討好的。
“祖母何必這樣說,倒叫孫女過意不去。”傅珺笑容清淺,眸色明凈如天空。
侯夫人攥緊了袖子裏的手,垂下眼眸,視線並不與傅珺接觸:“還請娘娘見諒,民婦身子不適,這會子可要進去歇着了,娘娘也快些回去吧,看累着。”
依舊是恭謹的語氣,連祖母的自稱也沒了,擺足了以下待上的姿態。
崔氏再度狐疑地打量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侯夫人。
侯夫人的態度前倨而後恭,這其中定是有什麼事,或者說,傅珺方才那簡短的幾句話,定是對侯夫人造成了相當的威脅,才讓她的態度轉變得這樣快。
到底是什麼呢?
崔氏眼神微閃,沉吟不語。
傅珺此時已是站起身來,語氣是標準的恭謹:“祖母在老宅多保重。”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問候,卻令侯夫人神情陡變。
她猛地抬起頭,定定地望着傅珺,眸色十分陰沉。
傅珺卻是眉眼微彎,恬然一笑。
侯夫人的眼神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她似是有話想說,唇角微微掀動,而最終,卻是垂首無言。
她自是聽明白了傅珺辭中之意。這是讓她這把老骨頭終老故里,再不要妄想重返京城。
這想法令侯夫人的心底浮起濃重的不甘,而再一轉念,卻又化作苦澀。
時至今日,她一介民婦,拿什麼去和如日中天的郡主娘娘斗?就算傅玠有出息,上頭壓着一個傅庚,他也很難掙出一片天來。
侯夫人心底的那點不甘,在冷酷的現實面前,終是消散了去。
她向傅珺笑了笑,那慈藹的面容隱去了一切情緒:“祖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祖母也望着你好。”
傅珺微微蹲身,未再言語。
看着對方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侯夫人瞬間像是又衰老了一些,整張臉都黯淡了下去,靜默片刻,終是扶着於媽媽進了內室。
“啪嗒”一聲輕響,秋香色的錦簾在她的身後落下,擋住了她衰弱的背影,留下滿室蕭瑟。
房中靜極,所有人皆不曾說話,槅扇外有淺淺菊香,迢遞而來。
崔氏提了素綢帕子按了按唇角,出言打破了沉默:“老太太終究有年紀了,變故陡生,她老人家自是受不住,身子便一直沒見好。”言罷又轉首吩咐:“素雲,去將燕窩湯端進去,老太太一會子要用。”
那廂素雲便應了一聲。
傅珺掃眼看去,卻見素雲已是一身婦人的裝束。
她是今年開春嫁的人,此刻穿着一身青綢衣裙,外頭罩着鴉青比甲,發上只別了一枚銀簪,看起來素凈沉穩,比在侯府時更出挑了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