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夢回
平祿四年正月,蘇鳴丞帶軍攻克洛陽,進城后便一路直奔福王府。
福王是方武帝與鄭貴妃之子,方武帝最是寵愛此子,金銀寶物賞賜了無數,福王府儼然就是一個藏寶庫。
福王在洛陽日子過得快意瀟洒,對此飛來橫禍頓時應接不暇。
而蘇鳴丞則帶人在福王府大肆屠戮,沒收福王府金銀財寶,並斬殺了福王,又在後院殺了幾頭鹿,與福王肉一道燉煮,做“福祿宴”,與眾將士分享。
平祿帝聞訊大怒,蘇鳴丞此乃侮辱大夏皇室,遂派兵去圍剿,然而蘇鳴丞轉頭便攻下了承天,招撫貧苦農民,自稱順王。
連年的飢荒,民不聊生,蘇鳴丞發放糧食,撫恤農民,隊伍愈發壯大起來。
平祿帝還在頭疼苦惱蘇鳴丞這幫地痞烏合之眾,大金又一次開始動作,雙面夾擊之下,平祿帝當真進退不得。
他將自己鎖在乾清宮中,沒要一個人伺候,更是滴水不進。沐皇后屢次求見,還叫來太子跪在殿前懇求,俱都被魯淳擋了回去。
奏摺撒了一地,平祿帝已經管不着了,他現在很累很累,什麼都不想聽,什麼也不想做。
桌案上放了一隻青瓷小壇,平祿帝伸手摩挲着壇身,突然笑了出來:“如果你在的話,是不是要罵我蠢了?”
蠢得像頭驢一樣!
他都能想到她微揚的眉角,瞪圓的眼睛。
活靈活現的,好像就在自己眼前。
他覺得大勢已去了……
這幾天終於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他怎麼會輸得這麼一敗塗地的?
他勤政為民,他宵衣旰食。他勵精圖治!
他不像他的兄長、父親和祖父一樣只知玩樂,他真的是在很努力地做一個好皇帝的!
你看,魏都都被他弄死了!他為大夏除去了這麼一個大禍害,他有滿腔的抱負和才情……
可他都還沒來得及施展,怎麼就要結束了?
平祿帝想不通,他覺得都是別人的錯。
這連年的天災*,從他登基起就沒斷過。還有大金那群蠻子。蘇鳴丞那些土匪流。氓,一個勁地給他製造麻煩,斷了他原本所有的計劃。
他的明君夢也就此斷了……
日後歷史功過評判。大約都會記上這麼一筆:大夏亡國之君,平祿帝夏侯毅。
平祿帝抱着青瓷小壇,臉頰貼在冰涼的瓷壁上,自嘲地笑個不停。
他真的好累了。累得只想就此睡去,一睡不醒。從此世事紛擾就和他都沒有關係了。他也不用活得這麼累了。
罈子裏放的是“顧妍”的骨灰,這麼久了,他也慢慢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那具焦屍被燒得面目全非。他看都不敢看,將她火化了放在這個罈子裏,一直貼身放着。同起同卧,就像她在身邊一樣。
都說入土為安。也有人說若是沒有個全屍,死後魂魄不能輪迴轉世……那就這樣吧,他抓着她,他們一起下地獄,永遠都在一起。
夏侯毅閉上眼睛,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好久沒有睡個安穩覺,這一次好像睡得格外地沉。
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一處園圃,一個粉衫的小姑娘正抱着一盆花到石桌上,身影是那麼的熟悉。
“師兄,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他看到顧妍在跟他招手,十五六歲的模樣,甜甜地笑着。
夏侯毅心頭一震,痴痴地看着她,雙腳卻像有千斤重,如何也邁不動。
他又看到一個少年走了過去,是他年少時的模樣。
夏侯毅微滯,發現他們好像根本看不見自己……原來又做夢了。
這次的夢境格外地真實,只是從前他是置身其中,而這次,他只是旁觀者。
他們都還是青春少艾的年紀,飛揚洒脫,不像往後,有那麼多的束縛桎梏。
顧妍抱着盆栽給少年看:“師兄,今天晚上曇花就要開了,你來得真是時候。”
少年微微地笑,環顧了一下四周,“老師呢,你這麼辛苦地照料曇花,都快開了,老師和師母怎麼能不在?”
“舅舅和紀師兄約了楊伯伯,現在沒有空。”
少年的眸光不由閃了閃。
夏侯毅實在太了解自己了,當他心中有所思慮的時候,就是這副樣子的!
他隱隱有些不安。
果然就聽少年問起來了:“這麼晚了,還約了楊大人,是為何事?”
顧妍奇怪地看向他,少年有些心虛地捏了捏衣角,顧妍卻噗嗤一笑,“師兄,舅舅做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呢?朝堂上的事那麼麻煩,我又不要當官,不需要知道這些的。”
“也對,是我倏忽了。”他掩飾地笑笑,眸光卻流露出一種失望來。
顧妍似乎看不得他這個樣子,抿了抿唇說:“我雖然不知道舅舅在做什麼,不過舅舅近來總是去尋楊伯伯,還有西銘黨里的好幾位大人,,似乎是在商討什麼要事……”
她皺緊眉想了又想,得出這個結論。
少年的身子僵了僵,眼珠子微轉,好一會兒才扯了個僵硬的笑容出來,“老師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又和顧妍說了些話,可夏侯毅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已經有些漫不經心了。
而顧妍的眼睛專註又溫柔地看着少年,有數不盡的話要說。這樣專註的目光,夏侯毅從沒見她對自己流露出過……他真想好好敲打少年的腦袋,自己反覆求而不得的東西,明明他能夠輕易得到,為什麼不好好珍惜?
可夏侯毅動不了,他只能在旁邊看着。
少年最終沒有陪她看曇花開就走了,夏侯毅想留在顧妍身邊,卻發現眼前的場景忽的一換,這是一間書房。少年正站在桌案前,而坐在太師椅上的人他太熟悉了。
魏都!竟然是魏都!
“信王這是什麼意思?”魏都挑着一雙桃花眼問。
少年畢恭畢敬,“千歲,柳建文是西銘黨的中流砥柱,他們這樣秘密糾集,定然是在謀划大事!再過幾日皇兄便要去避暑山莊,到時戒備不如皇宮森嚴。他們說不定會趁虛而入。對千歲不利!”
他頓了頓說:“我一個閑散王爺,在朝中無權無勢,縱然有皇兄護着我。可又哪能一輩子如此?反而是千歲有大能,旭由不才,只想祈求千歲照拂一二。”
魏都眯着雙桃花眼哈哈大笑。
夏侯毅心中猛地一沉。
他居然勾結魏都?他居然會因為求一個太監的庇佑,而將自己探聽到的事都透露出去!
夏侯毅感覺似有大事發生了……
果然。西銘黨人想趁成定帝去避暑山莊時彈劾揭發魏都累累罪行,卻被魏都反將一軍治了他們謀逆之罪。
柳建文、楊漣、乃至一干西銘黨人。都被魏都抓起來處以極刑,顧妍逃了,可剛逃了沒多遠,又被生生捉了回來。
魏都想要玩她……魏都雖是個太監。但也跟尋常男人一樣,他甚至比正常男子更喜歡玩弄女子,除了給他帶來好處的靳氏。什麼女人到他手裏不像被剝了一層皮。
少年想要阻止他,魏都卻挑着眉捏着顧妍的下巴問他:“信王憐惜這個小丫頭?”
少年怔了怔。在顧妍空洞的眼神里搖了搖頭,女孩眸子裏最後一束光“呲”地一聲滅了。
“千歲,汝陽喜歡她的眼睛,我,我想求千歲幫個忙……”少年低下頭,握緊了雙拳低低說道。
魏都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恰好德妃討厭這個丫頭討厭得緊……”他招手讓人將顧妍帶去掖庭,交代到:“別打死了,記得讓德妃和汝陽公主去看看。”
像灘軟泥似的顧妍就這麼被帶走了,與少年擦肩而過的時候,夏侯毅能看到她眼裏蝕骨的恨意。
這種眼神……他記得的,在燈會初遇,她就是這樣恨意昭昭地盯着他。
畫面又是一轉,顧妍被架上長凳,嘴裏塞着汗巾子,臂粗的廷杖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膝蓋以下,血肉模糊,她來哼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住手!別打了!別打了!”
夏侯毅在一旁瘋狂地大喊,沒有一個人聽到他的話,他想拉住那些行刑的內侍,然而全身動彈不得。
一身大紅宮裝的顧德妃喝着茶一臉的笑眯眯,十一二歲的汝陽倚在顧德妃身邊,嬌聲問道:“顧德妃娘娘,您說要將她的眼睛給汝陽的,是不是真的?”
顧德妃呵呵直笑,“本宮什麼時候騙過汝陽了?”
而後就有內侍嘿嘿笑着提起尖刀,刺入了顧妍的雙眼。
“不——!”夏侯毅目眥欲裂地大吼大叫,沒人理他。
一雙眼睛這麼被活生生剜了出來,鮮血淋漓,顧妍已經暈死過去了,那些內侍還在拿廷杖一下一下往她身上打。
汝陽和顧德妃開心地笑,清凌凌的笑聲,這時候聽上去簡直猶如魔鬼。
夏侯毅像是渾身脫了力。
顧妍那雙眼睛後來安在了汝陽身上,汝陽能看清事物了,可夏侯毅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張皇后聞訊趕來怒斥了顧德妃,但人家舅舅是魏都,張皇后動不得她,只是將顧妍安排在一座廢棄的宮殿裏。
夏侯毅看到少年常常會在宮殿附近遠遠眺望,她沒有死……但是生不如死!
後來,少年做了皇帝,卻不是平祿帝,而是昭德帝。昭德帝處置了魏都,坐穩了皇權,就跟今生的夏侯毅一樣。
昭德帝找最細心的宮娥服侍她,讓太醫給她診治,務求一定要保住她的命。
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他混在太醫中走進房裏,想看一看她。
她瘦得猶如皮包骨,人不人鬼不鬼。
像是知道他的存在,她冷冷地道:“你來做什麼,來看我死沒死?”
他真不知自己是該慶幸她能聽得出自己的腳步聲,還是該悔恨當初為何要這麼對她。
顧妍的面色堅毅而冷淡:“你放心,你還沒死,我不會死,也不敢死。”
昭德帝渾身發僵,良久,才低低說道:“這樣很好。”
他幾乎落荒而逃,心口像被千斤大石壓着,喘不過氣。
夏侯毅冷冷看着昭德帝。他現在有些明白,為何顧妍會那般討厭憎惡自己了……原來,他做過這樣的事嗎?
他怎麼……怎麼忍心?
夏侯毅站在原地,春去秋來,好像又過了一年了。
那個身穿明黃龍袞服的男人每日都會來這座宮殿,宮娥會跟他說顧妍的情況。
“姑娘今早喝了葯,又全吐了出來。從子時起便一直高熱,夢囈不斷,神志不清,到現在也沒退下。辰時三刻的時候咯血了,太醫說,恐怕……”
昭德帝拔腿往殿內沖。
盛夏天,她縮在被褥里,全身發抖。
“阿妍……阿妍!”昭德帝抱着她一遍遍地喚,臉頰貼着她的額頭,搓着她冰涼的雙手。
顧妍神志不清地喃喃低語,他耳朵湊近她的唇邊,只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夏侯毅,下輩子,我不要再遇到你……”
昭德帝神情不明,只是抱着她的身子更緊了。
夏侯毅冷眼旁觀,明知道這一幕幕只是虛幻,卻覺得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挖出來撕成了碎片,痛入骨髓。
她終究還是沒有熬下去,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她死了。
昭德帝抱着她的身體坐了一整夜,一句話都沒說。
夏侯毅也已經麻木了。
昭德帝將將汝陽的眼睛挖了出來,和她的身體放在一起火化,裝到瓷壇里,日夜不離身。
可那又怎樣呢?人都已經死了,留着她的骨灰,還有什麼用?
夏侯毅卻低低地笑出聲。原來無論夢裏夢外,他都是他,做的事也都是一樣的……
再後來,金軍壓邊,蘇鳴丞起義,大夏內憂外患,風雨中搖搖欲墜。
蘇鳴丞的軍隊都闖進燕京城了,可勤王的部隊沒來得及趕回來,昭德帝被逼得走投無路……他殺了自己的皇后,殺了自己的孩子,然後在景山的一棵老槐樹上,上吊自盡了。
直到死,他也都還綁着那隻青瓷小壇……
夏侯毅慢慢睜開了眼,桌案上洇濕了一片,原來他哭了。
他一直在找尋顧妍憎惡自己的原因,她不肯說,他也想不起。
原來就是這樣的嗎?
夏侯毅抱起那隻瓷壇,小心地撫摸,喃喃問道:“那是你經歷過的一生?原來我是這麼對待你的啊……”
他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已經說不出此時是個什麼心情了。
夢裏夏侯毅做出的選擇,若是自己處在相同境地,怕是也會這麼做吧?
是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他是喜歡顧妍,可他更愛自己!要在顧妍和自己之間選一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未完待續。)
ps:本來想寫個一萬字大章的,沒寫完,明天一定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