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早春夜
四房一家人都去?
沈柔凝越發覺得古怪起來。
沈四爺是去參加春闈,拖家帶口合適么?再說,京城沈家那處房產宅子,也就是沈三爺一家現在正住着的那處,聽說並不寬裕,僅僅是個四進的院子,恐怕都沒有現在他們四房祖宅的院子大。
但相對的,三房人丁卻不少。
沈三老爺沈重墨比沈四老爺大了五六歲不止,成親也較早,原配江氏留下了一兒一女,嫡長子沈五少爺沈端槐已經成親,嫡長女沈二姑娘沈柔冰也已經年滿十六,正在相看人家。繼室牛氏是在沈大姑娘不滿兩周歲的時候嫁進門的,聽說性格不錯,又是好生養的,很快給沈三爺養育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而後就連續生養了兩個兒子,都立住了,序了排行分別是六和七。
而且,沈柔凝記得,就在不久前京里還送了信回來,說是三太太牛氏又給沈家添了一個女兒。沈大太太往京里送賀禮的時候,她還給添了一個親手做的布偶兔子做心意。
這麼一大家子人,又是要講究的人家,丫鬟婆子擠在一起,一個四進的院子只怕將將夠住吧!
那三房四個主子帶上一二十的下人去了,怎麼安置!
總不能住在客棧里!
若僅僅是沈四爺一個成年男子,那就好安置多了。
不論從哪裏看,邀請他們四房一家人入京小住,實在有些古怪了些。
不過,這邀請雖然古怪了些,但又不是什麼隱秘事,並不至於讓范嬤嬤讓她遣開眾人才開口吧?
沈柔凝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抿一口暖暖的青茶湯,準備聽范嬤嬤細說下去。
“京城……”范嬤嬤彷彿不知從哪兒說起,沉吟片刻,才道:“對於春閨,四爺有些意動,但並未拿定主意。而太太多半是不願意離開這兒的……但也說不準……”
范嬤嬤本來是個嚴肅方正的人,說話做事,從無拖泥帶水的。
但這一次來找沈柔凝,卻表現的有些不對勁兒——她示意沈柔凝屏退了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好一會兒,只說了三老爺信上這個有些讓人費解的邀請,最終也沒有確切地說,四老爺和四太太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去呢,還是不去。
四爺一個人去呢,還是一家人都去。
范嬤嬤坐了片刻,就告辭離開了。范嬤嬤離開的時候,沈柔凝分明瞧得出來,這位范嬤嬤絕對是有滿腹的話,不知該不該同沈柔凝說,又要怎麼去說。
沈柔凝沒有逼着范嬤嬤問。
她送走了人,坐在窗檯將一盞茶慢慢用完,將一本厚厚的《太祖本紀》翻了又翻。
天漸漸暗了。
沈柔凝如常用了飯。
她站起身,漱了口,由夕顏披上了一件銀紅色的斗篷,漫步出了屋子,沿着青石板路走出去,走出了明皎院。
碧冬和另外一個小丫頭碧雲,分左右在前面提着燈籠引路。
“去母親院裏。”沈柔凝吩咐道。
她日日用罷晚膳之後都會慢走一刻鐘兩刻鐘。有時候會去大太太院子裏小坐片刻,有時候會去給四爺和四太太問安,有時候會去找她的嫡親弟弟,九少爺沈端榕,更多時候,就隨意行走,並無目的。、
若說白日裏四爺偶爾還會出門會友,亦或是讀書作畫的話,那天色一暗,他就絕對會準時回來陪着四太太用晚膳。沈柔凝想要找沈四爺,這會兒來到母親這裏絕不會錯。
果然。
沈柔凝到的時候,沈四爺正在窗前教沈端榕習字。
沈氏不缺銀子用。
天色未曾完全黑下來,屋子裏已經點燃了好幾個燭台,橙白色的光帶着讓人放鬆的暖意,填滿了整間屋子。
沈四爺沈重晏面貌體態身高都不過是中上,面相也不過是端正,是典型的文人才子,眼眸嘴角永遠都噙着笑意,從內而外散發著格外滿足的溫和。
似乎,眼下的生活,守着妻兒,守着詩書,不愁生計,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再沒有旁的想法了。
沈嬤嬤說的差了。
沈四爺只怕根本就沒有什麼“意動”的意思。
沈柔凝站在窗外瞧着這樣的沈四爺,心想,沈四爺這般一個人,是全不在意春闈如何,自己能不能中舉做官的。估計在他看來,做了官,領了公職,陪伴妻子的時間肯定就要少了許多,又有各種事物要操心,累心累力,得不償失。
哪有現在的日子讓人舒適滿足。
所以,他怕根本就懶得去。
除非是四太太開口。
沈柔凝的目光落在沈四太太身上。
她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容平靜,似乎是無思無想一般。手邊一盞清茶正在裊裊冒着水霧。以至於她的面容也在這水霧中有些模糊了起來。
沈柔凝這個女兒長得出色,她又能得沈四爺如此痴心相待,沈四太太陳氏在容貌上肯定是不會差的。準確地說,沈四太太生的極美,飽滿的額頭,秀挺的瓊鼻,小而豐盈的嘴和唇,再加上如同上等白玉一樣無暇的肌膚,冷冷淡淡的氣質……無論誰都要承認,四太太陳氏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進而要感慨,沈四爺的痴心,不是沒有緣由的。
只是,讓人不得不提的是,四太太的右額頭從來都斜斜地別著一層細細的黑紗,直到鬢角。冷冷清清的一雙美目在黑紗的映襯下,那麼不動聲色地望過來時,足以讓人驚心動魄,要說的話,再難說出口。
這一層黑紗,別出心裁,襯的四太太極美……但沈家村的人都知道,黑紗之下,卻有一道狹長的淡淡肉紅色的疤痕,足有人的小指頭那麼長,從右邊額角劃下來,險險貼着右眼而過,直到右鬢。
也就是說,四太太陳氏,容貌是有瑕疵的。
殘忍點兒說,她是破了相。
原來天生再美的女人,一但容貌上有了疤痕瑕疵,哪怕掩飾妝點的再出色,也就猶如那精美的古董瓷器上磕破了點兒豁口一般,再多的美麗,也只是更讓人扼腕嘆息罷了。
雖然,似乎沈四太太本來並沒有忌諱這道疤痕,沈四爺更從未在意過這道疤痕。
沈柔凝止住思緒,走進屋裏,向沈四爺和沈四太太行禮問安。
沈四太太依舊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之後,“嗯”了一聲,就繼續端正地坐着,並不開口。沈四爺見到女兒卻是心情不錯,笑得更加溫和起來,隨口問了她幾句家常話。
“爹爹。”待沈端榕一篇大字描完,沈柔凝開口問道:“聽說三伯父來了信,讓您到京城參加春闈?”她笑得嬌俏可人,眼中有純真的孺慕之色,道:“大伯母經常說爹爹是個大才子,窩在村子可惜了……若爹爹去春闈,一定能金榜題名吧?”
“若是中個狀元回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你大伯娘是這麼說的?”
沈四老爺愣了一下,隨即搖頭笑道:“不過,科舉重在策論,這方面爹爹早就荒廢了,如何能中個狀元頭名……怕凝兒要是失望了的。”他只說不能中狀元,又提了提策論,說是“荒廢”,卻是輕鬆隨意……
看這樣子,對於他沈四爺沈重晏來說,狀元頭名太難,但金榜題名卻是小菜一碟,實在不算難。
沈柔凝默默點點頭。
她沒見過沈四爺做的策論,但見過他其他的詩詞文章。以她的眼光,瞧沈四爺的水準,遣詞造句立意文采,絕對都是十分不錯的,不會比前朝那些文章差。要不然,他也不會在當年二十來歲的時候,就與沈三爺一科中了舉。
舉人也不是容易考的。
“這樣啊……”沈柔凝小臉上有些失望,嘀咕道:“若是爹爹能考中,像三爺一樣做了官,娘親就有了誥命……”她嘀咕了一下,就沒有再說下去。
她狀若在嘀咕,但屋裏屋外都安靜的很,只有燭火偶爾輕微的爆聲,她的話輕易就被屋內的幾個人聽進了耳中。
沈四太太美目投過來,波瀾不驚地看了沈柔凝一眼。
沈四爺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朝四太太看時,正好瞧見她投過來的目光,心思一動,含笑問沈柔凝道:“凝兒想要爹爹當大官嗎?”
沈柔凝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爹爹,其實凝兒就是想着,能離開村子看看外面世界裏的風物是什麼樣子的。沈家村太小啦,凝兒最遠就只到過後面的千鶴峰上,實在沒意思極了!”
“而且,凝兒讀書時候,看到書上說外面風俗人情千奇百怪,十分有趣,心生嚮往呢。”
快十年了。
她的耐心也要消磨殆盡了。
沈家村這樣與世無爭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歸隱養老當然是最好的地方。但她如今卻還只有十歲。未來還那樣的漫長。
總不能,才一出生,就開始了一輩子的養老。
總要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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