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章 紅妝十里,南柯一夢(一)
半日後,我從花楹山離開。
那日我將玄青送往鏡中世界后,回生鏡已捧在手中,唇張了張卻始終無法念出咒語。雖然結果早已註定,我卻頭一次生出怯意,不敢去看玄青在鏡中世界究竟會經歷什麼。
最終鏡子被荼荼拿去,片刻后,身後響起聲嘶力竭的哭聲,可我已不忍聽下去。拿着早已收拾好的東西,告辭下山。
漫山遍野藍花開盡,頭一次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京城總歸是不能再回去,聖器又毫無線索,只好修書一封寄給遠在大周的師父,獨自一人上路。山路風景依舊,只是再無心欣賞。心中唯一所想,是須得在天黑之前趕到最近的鎮中,否則就要夜宿荒嶺。
因我實在不知,沒有賀連齊,我能不能淡然伴着野獸的吼聲入睡。
幸而城鎮相距不遠,緋色夕陽染盡天邊時,我已遙遙看見灰白城牆。朱紅城門尚未合攏,仍有三三兩兩的人群排隊進城。我鬆一口氣,才放慢腳步,忽聽路旁有人呻吟。仔細瞧去,才見官道旁的樹下倚着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模樣,形容消瘦,衣衫破損,正捂着胸口奄奄嘆息。
方才路過的村莊,大多富庶,並不見飢荒。我才感嘆當朝皇帝將腳下土地治理的如此之好,便見了這樣一個人。我趕忙過去試探他的鼻息,又搭上他手腕——總歸也探不出什麼,只得將他扶起來,擔憂道:“你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館?”
問過兩三遍,他緊緊閉着的眼皮忽猛地張開,從地上彈起來,將我狠狠一撞,跑遠了還衝我做個鬼臉。
我被撞得險些坐在地上。變故來的太突然,竟不知該作何反應。蹲在原地愣神,許久,舒一口氣。
人沒事就好。
走到最近的城鎮天已漆黑,摸摸肚子才想起還未用晚膳。就近尋了家酒樓,點了兩樣小菜一碟粥,吃完準備付賬時,一摸腰帶,頓覺兩眼一黑。
錢袋沒了。
果然我還是欠缺基本常識,離開大周前,師父曾千叮嚀萬囑咐:“你性子太善,世間人心險惡,以後定要多留心。有時用眼睛看到的東西,未必是真。”
原先我不以為然,如今才終於確信,師父長我八歲,不是白長的。
大堂燈火通明,我站在櫃枱前,措辭良久,才絞着衣帶,緩緩地:“老闆,我錢袋被偷了。”
老闆將我上下打量一眼,手裏的算盤撥的噼啪響,冷哼一聲:“哼,你這種人,我一日能遇到兩三個,別想抵賴,快點付錢!”
我嘆口氣,又重新在身上摸索一遍。手剛觸到腰間的銅鏡,老闆瞧見,摩挲着下巴道:“沒錢,就用值錢的東西抵。”
他這話不錯,我身上最值錢的,也只有那面鏡子。且不說它是六件聖器之一,就算不是聖器,我也不會將它抵一頓飯錢。
見我猶豫,老闆又不耐煩道:“快些快些,不然我就報官了!”而我也實在說不出“待我回家自會有人送錢來”這等話。
眼看大堂里其餘客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即便我已經自詡看透生死,可也實在無法接受。面紅耳赤不知該作何反應時,眼角卻瞥到一雙手,瑩白指尖捏着一塊碎銀,嗓音清冽似寒泉輕響:“這些,夠了吧。”
我順着那雙手一點點望上去,茜色衣裙上勾着銀邊,及肩的長發似紙上潑墨,杏子般的眼中隱有笑意。手上帶着一串銀鈴,一動,便泠泠作響。
是個絕色美人兒。
雖不知她為何替我付賬,但我心底總歸是高興,師父說人心險惡,想來是他看事情太過片面。可下一瞬,我就再也笑不出來。
老闆不耐煩地看她一眼,眼珠像凍住似得再也移不開目光,已經抬起的手開始哆嗦,抖着嗓子說:“晚、晚歌姑娘……”
乍一聽只覺得甚為耳熟,卻不知這名字有什麼法力。只消片刻,方才還座無虛席的酒樓里頓時空無一人,只余她盈盈立在櫃枱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笑了一聲,收回手,抬眼看向我,“我找你很久了,沈瀲。”
昏暗小巷裏,依稀能辨巷口微光,除此之外空無一人。我轉身面向兩步之外的秦晚歌,想了想,道:“謝謝姑娘方才出手相助,只是我還有些要緊事辦,實在不能跟你離開。我的同伴就在附近,我跟他約在城門匯合。”見她不置可否的模樣,頓了頓,又補充,“他的武功很好。”
冷月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影,她輕輕摩挲腰間配着的銀色劍柄,仍是笑着:“你說的,是從前日日跟在你身邊,模樣英俊的公子?一日前他就已從這裏經過,如今大約……”抬頭望了望天邊月色,“已經到了附近城中。”
我唇角動了動,謊言被當面戳穿,我倒不覺尷尬,只是有些失落。
她說的不錯,只有我一個人。也許自此之後都只有我一個人,賀連齊留下了回生鏡,大約是存了再也不見的心思。雖神器我受之有愧,可我想,若我能痊癒,一定會把如此重要的東西還給他。若我不能痊癒……
自然也會托別人還給他。
何況,他曾經說過,家中是在江南做生意,如今也許早已回家也未可知。也許他要救得那個人,並不十分重要,再不需要跟着我。美其名曰做我的護衛。
阿瀲,世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秦晚歌要找我的理由簡直太容易想到,不是為了讓我救人,便是為了身上的聖器。此時若我還是大周的公主,便再可加一樣金銀。
前者尚可商量,後者全無商量的餘地。可瞧她的模樣,也許根本不用跟我商量。將我綁起來搜身,實在太好得手。
我曾聽說,若女子隻身一人行走江湖,若非背景雄厚,必定身懷絕技,這大約也是見她的名字跟見鬼如出一轍的原因。本以為她會簡單粗暴對我用刑什麼的,可她卻沒有絲毫動作,只是將我半囚在一座院落中。
而我這麼心甘情願跟着她,最大的原因,大約是我沒法付房錢。當然,她是不需要付房錢。
可瞧着每日日落月升,又覺得着實耽誤行程,就算此時身無分文,也可再擺攤算命。須得想個什麼法子逃跑。想來想去,大約將她灌醉,也是個方法。
我去隔壁的酒坊賒來兩壇花雕,回到院中時,她正握着一方白絹拭劍。
將兵器看的極重的人,想來武功都不會差。就同琴師惜琴,文人愛筆的道理一樣,因他們時時刻刻要奏樂,要殺人。就跟日日要穿的衣裳一般,勢必要打理妥當。
聽到腳步聲,她頭也沒抬,手腕動了動,面前已落下被整齊削成兩半的葉子。半晌,才淡淡地:“我以為你走了。”
我望了望閃着寒光的劍刃,咽了咽口水,“不敢,不敢。”
石桌上很快擺上一副酒具,白釉底,薄胎。我添上兩杯酒,推到她面前一杯。她抬眼看了看,才將手裏的劍放下。
朗朗皓月下,我就同才認識兩日的女子相對飲酒,若再有什麼絲竹樂響,便着實算是風雅。
手不自覺地解下腰間的銅鏡,對着月光照了照,又照了照。
身旁響起放杯的動靜,半晌,聽她道:“睹物思人?”
我想這成語大約不是這麼個用法,但我確實想他,於是點了點頭。
她輕飄飄投來一瞥,笑的玩味。我剛把杯子放在唇邊,忽聽她又道:“心上人?”
口中的酒盡數噴出來,我不可置信的看着被酒浸濕的半截衣袖,愣愣地:“不可能吧……”
皓月當空,我認真回想與賀連齊相遇相處,從道觀初見他倒在血泊中,替他包紮傷口時的飽滿胸膛,他凝着我似笑非笑的模樣。蕭國的斷崖,無數利箭前,他認真問我,“你有沒有想過會跟我死在一起?”
江南的醫館竹屋,竹林掩映,他站在窗下,臉沉似黑鐵,“你病得這樣重,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花楹山上,他怒極的模樣,“沈瀲,你沒有心。”
短短半年,他在我身旁,笑是他陪着我,哭是他替我拭淚,危難時他護在我身前,我一意孤行時,他雖恨的牙癢,仍默不作聲跟着。
可我從未喜歡過誰,更不知道喜歡上誰該是何種模樣。也實在不知,如今我這樣,是不是喜歡上了他。
從前姐姐們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向父王稟告一聲,八抬大轎將他抬回宮中,做個駙馬。若是出身低微些,收到府中當個面首也不無可能。
可這種喜歡太淡太淺,結局大多不甚歡喜。
秦晚歌提起酒壺,對着壺口灌了兩口涼酒,“我猜中了?”
也許是素未謀面,說起心事絲毫沒有顧及。我就全當她是我宮前種着那株,常聽我自言自語的茶花,也學她的模樣灌了口酒,偏頭問道:“你覺得什麼是喜歡?是平凡相擁的相濡以沫,還是情深至極的生死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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