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章 恨若渴,憶茫茫(二十一)
大約已經猜到離青要做什麼。
人命關天,男女授受不親之類就不那麼重要。可方蕪性子偏冷,既能違心說出那些傷他的話,又能寧可痛到無法忍耐也不向他求救一聲,也許不會讓他出手相幫。
但她就任由他褪下她的衣衫,鮮血黏在中衣上,動一動就是鑽心的疼。修長指尖挑開裙帶,那雙手曾在無數大小宮宴上奏過樂,旁若無人般的從容,可如今卻在發抖。許久之後才將中衣剝下來,目光觸到半露的瑩白肩膀時,他漆黑瞳仁狠狠顫了一顫。
山洞幽靜,任何一聲輕微細響都能化作萬千回聲。他緊緊將她按住,重新撕下塊衣料塞到她口中,手握上木樁時,貼近她耳畔啞聲道:“疼就喊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回一聲,鮮血已噴薄而出,頃刻染紅他的胸口,像開出一朵一朵的薔薇花。她叫不出聲,只能發出像受傷小獸般的嗚咽,眼淚毫無徵兆的落下來。不是因為想哭,只是太疼了,忍都忍不住。
等他替她包紮傷口時,她連嗚咽都沒有力氣。
“好了,沒事了。”他小心翼翼將她攬在懷中,頭就靠在他胸口,盡量不去碰她肩膀上的傷口。
原來不是她任由離青幫他拔出木樁,而是實在疼痛難耐,思維已經不清晰,不能分心再去思考別的什麼。疼痛侵襲意識,她喃喃道:“原來傷在這裏,會這麼痛。”
他包紮的手一頓,“傷在哪裏都一樣疼。”
肩膀傳來鈍痛,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似乎過去幾年的事情都被淡忘。她的姐姐沒有死,她仍然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還沒有經歷過那些痛不欲生的事。她向他懷中縮了縮,隨口說著什麼,“我原來摔斷過腿,也很疼。可有人會給我唱歌,就不疼了。”
他愣了愣,像是認真考慮她的話,將衣衫替她妥帖穿好,才道:“我不會唱歌,只會彈琴。”
她握住他手腕,掌心傳來潮濕觸感,聲音都發顫,“那你彈琴給我聽,好不好。”
從前兩人在一起,大多是精神交流,言語着實少些。從未見過離青今日這麼多話,大概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才能忘卻傷口的疼痛。
石縫中透出微光,照在被擱置一旁的木色琴箱,本該是完好的七條琴弦,有一根卻從中間斷開,像兩半乾枯腐朽的細枝。他皺眉思索良久,輕聲安慰她,“從洞口跳下來的時候砸到了琴,琴弦斷了一根。等從這裏出去了,我再彈給你聽。”
“是嗎。”聲音有些失望,她半閉着眼睛,冷汗順着鬢角淌下來,“沒關係,我也不是真的想聽。”
時光像是就此靜止,黎明前的天幕黑的沒有一絲光。他將她靠在石壁,抱起琴走到洞穴深處,背對着她許久,才轉過身來,蒼白面色上露出勉強笑意,“是我看錯了,弦沒有斷。”
不知琴音是否真的能鎮痛,總歸方蕪片刻后已經熟睡,眉頭卻是緊皺。不知夢到什麼,眼角有水澤溢出,似乎極其痛苦。
洞中結構着實複雜,又不透光,除過碎石和枯草,連兩截能用來鑽木取火的樹枝都沒有。離青的腿傷還沒有好徹底,只能趁有光亮時找路,回來時接些石壁上滲出的水餵給它喝。
方蕪大半時日都在昏睡,偶爾醒來時,離青總是陪在她身旁。她靠在他懷裏,像是相依為命的兩隻交頸鴛鴦,低聲問他,“還沒有找到路,是不是?”
他伸手撫上她的發頂,是安慰的神色,“會有人來救我們。”也許連自己都不相信,又補充道,“方晗公主知道我們的去向。”
她輕輕笑了一聲,搖頭道:“如果是她設下的局,又怎麼會真的引侍從來救我們。”
苦等的侍從果然沒來,希望在苦等中逐漸變成絕望。她料想的不錯,方晗本就恨透了她,又怎麼會放過如此能將她一舉毀滅的機會。只需故意將路指錯,就算哪一天真的有人找到他們,也只會是兩具腐爛已久的枯骨。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沒來得及擔心水和食物的問題,天幕忽然降下暴雨,地下河水暴漲,有湖水倒灌進來,等他們發現的時候,水流已經從不知哪個方向洶湧襲來,發出陣陣嘶吼。
一個浪頭打來,她一時站不穩捲入水中,可手卻被人緊緊握住。恍惚中,似乎有人跟她說道:“阿梧,如果我們沒有死,你就嫁我。”
黑暗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已分不清這句話是現實,還是夢中。她想,在大燕時,曾歷三次劫難,都死裏逃生。若老天真要折磨她,又怎麼可能輕易讓她死去。
她確實沒死。半日後被侍衛發現在河流下游,除過原本的傷口和細小擦傷,兩人竟然都無大礙。
回到皇帝落腳的行宮,還沒等傷勢痊癒,已經有一道口諭傳下來。
離青聽到這樁消息時,正同方蕪在園裏涼亭喝茶。賜婚二字一出口,他手中茶杯沒有拿穩,茶水灑出了大半。
方蕪容色淡淡,謝恩后才投去一瞥,“怎麼了?”
他斂眼收拾好茶杯,再抬眼時神色如常,“在山洞裏待了太久,手沒什麼力氣。”
雖說兩人只是遇險,但也是孤男寡女的遇險,何況侍衛尋到他們時,又是一個擁抱的姿勢。實在不得不讓人多想些什麼。皇帝如此着急賜婚,大約也是顧及方蕪的名聲。假若方蕪就此嫁給他,想來也是不錯的結局。
之後時日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行程依舊。行過大片密林山澗,皇帝吩咐落腳在附近主城。有蜿蜒河流貫穿城中南北,毗鄰河岸泊着一排畫舫。暮色時分,兩岸掌起燈火,河畔傳來裊裊樂聲,與往日沒什麼不同。
可我卻看到,那一夜,是離青最後一次為方蕪撫琴。
十指奏出的是方國最動聽的樂曲,下的卻是最狠的殺手。
“為什麼。”飄渺琴聲中,方蕪問的突兀,垂眼看着手中的青花盞泛出不同尋常的幽幽冷光。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卻是足以讓自己繾綣床前半月余而已。
而這樣的葯,她已飲了十日有餘。
許是不曾想過方蕪會說出這樣的話,又或許是離青本就心中有愧,從未出過錯的他,一音彈錯,琴弦吭的一聲發出刺耳響聲。
周圍靜的只能聽到汩汩江水流淌,離青的聲音淡淡響起來:“我不懂,公主在說什麼。”
她將杯中水順窗倒在窗外,頃刻間被江水吞噬,她似漫不經心地:“你以為我在地洞中昏睡,毫無意識,便不知道你給我餵了什麼?”
那句話,果然是她在夢中聽到的啊。她沉吟道:“你難道,不怕我去稟告父王。”
“你不會。”樂聲再次響起來,卻是從未有過的高亢。指尖殘影里,他抬起頭,“我知道,你不是方梧。”
我不知道離青為什麼會這麼說,只是他胸有成竹,應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他並不說破,想來是另有打算。
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看下去,勢必要去往鏡中世界將方蕪帶回來。如之前所說,我既將她帶入鏡中世界,無論結果如何,必得保她安全。
於是同賀連齊商議即刻動身,他卻毫無反應,許久后忽然噓的一聲,吹滅了燭火。
萬物皆靜,片刻后眼睛才能適應黑暗。他捂住我的嘴,讓我躲在桌下,自己卻貼在門邊,似乎在等着什麼人。
果然不多時窗外有人影閃過,大門被猛地推開,梨花木的門顫了顫,竟然不結實的轟然倒下來。
有一道寒光閃過,卻被什麼東西生生截住。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看,才發現截住劍光的,是賀連齊始終帶在身邊裹着黑布的劍。
我第一次見他出劍,其實準確來說也不是出劍,只是他始終用劍鞘抵擋來勢兇猛的攻擊,還要時不時的避開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冷箭。
來人是一襲官袍的楚堯,像是帶着滔天的怒意,每一招都狠辣至極。可賀連齊卻像是無心戀戰,一時間竟然高下難分。
刀光劍影間,響起楚堯冷冰冰的問話,“閣下始終不出劍,是看不起在下么?”
賀連齊隔開逼向他咽喉的劍,似笑非笑道:“能讓我出劍的人,着實不多。”
攻勢因着這句話變得愈發快,眼看劍尖已擦出火花,情急之下,我大喊一聲:“十四公主如今危在旦夕,楚大人若是希望再也看不到她,大可以繼續打下去!”
他果然收手,賀連齊幾步躍到我身前,神色仍然警惕。
“你說什麼?”楚堯眯起眼睛,像是一時摸不准我話中真假,“客棧已經被包圍了,只消我一個手勢,你們今日便走不出這間屋子。”
果然從沒有門的門洞見對面圍牆上站着十幾名弓箭手,這還是能看見的,隱在暗處的還不知有多少人。
我道:“之前我說的都是真的,方蕪在鏡中世界遇到危險。之前的賬,是不是可以改日再算?”
沉默許久,他抬手打了個手勢,圍牆上頃刻間空無一人,“好,這一次我相信你。只是,我要與你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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