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龍巢被冬夜裏明亮的月輝籠罩。
西爾斯的目光落在窗外——高大建築的輪廓在黑夜裏沉寂出一種冷漠的美,它稜角分明,仔細裝點的紋路遠遠望去幾乎不能看清。但西爾斯能分辨出龍巢與切彌耶大教堂的不同,龍神的氣息確實徘徊在此,從殿堂一端開始延伸的雕刻拱撐被削作龍的模樣——類蛇形態的奧斯韋德之龍。
目光下移,佈滿薄冰的海面是數十年前——作為年幼的到訪者的自己所看見的的模樣,毫無改變。但隱藏在黑暗陰影之中的,是一大片蔫枯欲死的龍紋草,他們在一年前維舊派們結實的盔甲下被踩得東倒西歪,現在,如同切彌耶教廷之中的三脈一般虛弱了,
三脈。想到那些蛀蟲,西爾斯皺了下眉,轉動指腰上的扳指。
德林離開切彌耶之後他就陷入了切彌耶教廷的重重圍困里,好在教皇、家族與同盟勢力相助,他的日子過得不算苦。唯有一點令他有些焦躁不安:來自奧斯韋德的戰報實在是太過混亂,即使是西爾斯也無法在混沌的信息里撈到什麼有用的。很快,奧斯韋德教廷內部層層封鎖,海洋彼端的切彌耶里再也沒有屬於東方人們的訊息了。
這種狀況長達兩個月,德林的信最終隨着奧斯韋德的外交書卷一同送來了。出使者是一位身高體壯的靈敏類青年——喬治。他帶着兩份信件,一份交與切彌耶至高的審判組。“惡魔執行官”什藉由這封蓋有奧斯韋德教廷的龍紋章火漆印的信件,將布蘭家族——以及西爾斯,一同救出了深淵邊緣。
至於另一封……
那是一張極為乾淨的黑皮紙,其上刻有西爾斯看不懂的圖案。在圖案的正下方,一段熟悉的字體整齊排列着,大抵是因為寫得急,字符的尾巴被拖得很長。
“為你留一道後門……大祈禱日見。”
……
…………
年輕的守衛接過邀請函,用飛快卻仔細地掃了一眼。他用帶有潔凈的白手套的雙手重新將這封由新教皇——森·安德烈先生親自發與的紫色信件交還給這位御上神使的從者,微微躬身:“尊敬的西爾斯御上,夜安。請隨燭火去往審判堂。”
西爾斯面覆黃金面具,金色的紋路在這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內“生長”到了腰的位置。看不清神態,但御上神使的姿態並無傲慢,他甚至沖守衛點頭示意,才往殿堂的內部走。
燭火指的是兩壁鑲有金色燭台的道路,跳動的白色燭光照亮還算寬敞的廊道,並將這方道路與其餘地域區別開來。人不多,但也不少。無人並肩,僅僅是沉默着前行。這種緘默倒不是因為氣氛過於凝重,西爾斯猜測,大抵因為奧斯韋德風暴過後的餘波還令人心悸,所以畏懼。
他窮盡燭火道,來到初遇的廳堂。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西爾斯踏入這方天地的那一瞬間,數道目光敏覺且尖銳地投射而來。一位是坐在信徒賓客的環座上的安德烈教皇,一位是大廳中央由十字架緊縛並精疲力盡的“教皇”古森,以及其身旁視線銳利的中年女人——
下一瞬,這些目光完全收回了。教人很難探清方才是否只是一晃而過的幻覺。
西爾斯坐在一角,沉默地等待着儀式的開啟——當審判堂的大門半掩時,意味着這一切已經開啟。十字架旁的女人垂首低聲吟唱,那是奧斯韋德古老的祭祀歌。
御上神使終於發現女人掌心握着的寶石,這一切聯繫上那頭黑髮,以及刀鋒般的眼神,西爾斯彷彿明白了他是誰——
林安。
奧斯韋德真正神權的掌握者之一,她用那雙冷漠卻純粹的黑色眼瞳注視着地面,綿綿細語。安德烈教皇沒有打斷她,而是像一位真正的信徒,翹首以盼。
齒輪咬和的摩挲聲響起,它不重不輕,卻輕易將審判堂內的寧和撕碎了——西爾斯的心跳加速,期盼着,預言着,直到一個青年邁着靜而準的步調,彷彿一個鑒賞者來評判這方大殿之中景象的藝術感。但青年沒有看向他,只是固執地前行,率先抽出腰間的神具·審判。
熾熱的金色火芒在一瞬間佔據了刀身,它仔細灼燒過神聖的利器,並尖嘯。
——咚。一聲鐘鳴。
西爾斯的視野漸漸模糊,那是極度壓抑情感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癥狀,那些環顧着,被審判者,輔助者,皆不重要。他被揮刀的少年完全吸引,彷彿那是個可以吞噬他理智的存在。
不,他確實是。西爾斯在朦朧的思緒之間想着,他捉住我了。
鐘聲彷彿越來越急促。青年在跳一支冷漠的舞蹈,應和的禱告聲愈發高漲——他看見黑色袍腳在空中飛旋過的每一寸弧度,白色面具與刀身之上的每一寸反光。這方神殿的角落不知何時燃起了成片的金色火焰,火光將這個境界點燃了,破碎的火焰像花瓣一樣下落,吻上古森的一片衣角,與他的恐懼不甘絕望一同燃燒。這是幻象中的真實——
鐘聲停止了,毫無預兆。那種玄妙的氣氛在一瞬間被殿內竄過的一小陣氣流攜裹着帶跑了,西爾斯微微喘/息,彷彿方才有誰緊緊扼住他的心臟。
沒有火光,沒有聲息,四周唯一繼續的是林安淺淺的禱告聲,以及古森凝聚着扭曲情感的僵硬表情。林德一甩刀身,熾熱的血珠在脫離刀身的半空蒸發作一片淡粉色的煙霧。審判入鞘。
林德毫不在意,他甚至沒有多看那具憎恨多年的軀殼,徑直轉身離開。
——但行至審判堂的浮雕大門處,他的腳步猶豫了片刻。
在西爾斯的視野最中央,那個被稱為冥子的舊人輕輕側首,面具之下的雙瞳,飽含思緒地與他對視。
世界的機體彷彿被那種極度壓縮的情感堵塞了,時間變得緩慢,空間奇異地廣闊。但這個陷入氣息沼澤世界之中,只有兩個人沉溺。
一眼過後,林德已邁開步伐,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
…………
信封內的皮質作為一把鑰匙,將救贖廳外的守衛打開一道缺口。缺少對於這位異教神使理解的守衛們半點兒也不知道對方的來意。但在他們眼中,帶領奧斯韋德信徒們重拾信念的冥子大人——所特意關照的人,大抵是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吧?
這種夾雜着氣息的崇拜氣息的思維讓心中困有禽/獸的西爾斯先生順利入侵林德的房間。他推開門,再闔上,轉身用視線一寸一寸地探索四周。
什麼都沒有,除了站在窗前仔細凝視廣闊海面的少年。
“德——林德殿下。”西爾斯輕輕摘下面具,指尖有些發顫,但聲線卻依舊穩定。他輕輕呼喚眼前青年的名字,這個他摯愛之人的真實的姓名。
林德不回話,只是輕輕拉扯厚重的黑色天鵝絨製成的帘布。直到這個世界被阻擋在外之後,青年才轉過身來——而後輕易地被近身的西爾斯錮住下巴,被一雙手臂不容置疑地鎖在狹小的空間裏。林德任由那雙熟悉的手揭去面具,重見天日的面容有些蒼白,但卻依舊帶着西爾斯熟悉的色彩。
房間裏寂靜了一瞬。
“林德——德林。”西爾斯無法抑制心頭涌動的凶潮,他們帶來令人畏懼的溫度,一點一點打破冷靜。御上神使用指腹摩挲着懷中人兒的臉,彷彿在確認着什麼。
林德微笑了一下,他像過往一樣前傾上身,心安理得地落入了熟悉的懷抱里。
“御上,”他說,“奧斯韋德在上,見證我們最後——永久的重逢。”
*
次年春,切彌耶教皇發出議案,提御上神使西爾斯作為預備紅衣主教。
同時,奧斯韋德教廷重新走上正軌,新任教皇森·安德烈虔誠通明,神輝蘇醒,帶領龍巢走向下一個歷史巔峰。
數年後,沉默多年的奧斯韋德之冥子林德着手開啟兩教交流的通道,聯手切彌耶新任紅衣主教建立雙神塔,兩位親自坐鎮維護兩教和平往來。
至此,現世迎來了全新的神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