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德林一手扶着方形鏡面的邊緣,輕輕摘下了覆在面上的白色面具,凝視那張逐漸成熟的面孔。
清晨,蒙重還在沉睡。今日的天空純凈得像一塊水晶,顏色是幽深的藍,將風中的血腥氣息完全扣在這座聖城裏。西爾斯小院的洗浴室開了一扇矮窗,將外邊的迦歐的氣息一點點送入封閉的房間,彷彿要藉由這些提神的香味把青年身上的血跡洗刷乾淨。
德林微微側過身,看着后肩處一道猙獰的傷口,抿着唇沉思。
第二十六位……
西爾斯出征后的第三年,屬於布蘭這一方的“外屬”勢力已完全由白面掌握。事實上御上的猜測完全正確,失去他坐鎮的戰場很快失去了平衡,來自三脈的攻勢強如海嘯。最初德林為了穩定局勢而隱忍着來自敵方的羞辱,他按照西爾斯留下的人脈與齒輪聯手,花費了半年才建立起一張覆蓋整座聖都的網絡。
而後?
德林微微躬身,避開傷口卸下了緊身的輕甲。浴池內已經放下了加入藥材燒熱的池水,他用指尖稍稍試探了下水溫,而後放慢動作一點點地躺進水裏。屋外傳來一小陣細微的聲響,他聽見方杜的聲音:“常服放在門后。”
他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而後,他親自提刀,在黑夜裏割下了第二位暗門成員的頭顱……他把搜集到的秘密一點點拼湊,而後藉由夜色掩護潛入布蘭家族的大院,給那位他並不喜歡的家主大人投擲了一份大禮。
反擊是從那時開始的,到現在,本就因為自身隱蔽需要而顯得瘦小的暗門成員名單一再縮減——被獵殺的,亦或是恐懼之下自行退出的。到今日已離去了二十六人。剩下的十餘人德林打算暫且放過,反正——他冷漠地想:西卡斯勒的到來不會被阻止,而在布蘭一脈的滲透下,這些商人必須被放棄。
他們已經沒有活路了,更何況如今蒙重的商聯已作出完備的警戒,德林並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
“以及。”方杜的聲音透過不太厚實的門穿了進來,帶着些許的無奈,“少爺回信了。——請您務必把傷口清理乾淨,再出來查看。”
德林尷尬地繃緊在一瞬間支起的身子,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聖都的羅蘭謝了三次,大抵西爾斯御上也即將歸來了——來自邊境的信件其實並不少,每一次都封藏着滿滿的筆墨。有時甚至還會帶些小玩意兒,比如夾帶的野花標本,一些畫像,以及勝多敗少的戰報……灰袍人帶領的野蠻部落在去年就已展現疲態,只要把捕捉獵物的袋口收緊,那些遠駐的信徒們就可以凱旋了。
由西爾斯御上統領着的凱旋,德林一直期待着那一日的降臨。
儘管有了方杜的勸告,德林還是儘可能地縮短了洗浴時間——好歹穿正了常服才回到卧室。房內擺放的依舊是雙人床,他一般只會躺在一半,蜷縮着面向另一邊。彷彿是在為誰騰出那片位置。
德林將桌面上半人高的資料群移到一旁,留出一片乾淨的桌面用來安置信件。信封是淡色的牛皮紙,上面排列着一行小字:給親愛的。
青年無意識地彎了一下嘴角,他捏住拆信刀的刀柄,像往常所做的一樣,小心翼翼地切開火漆印。信紙是由草製成的,羽毛筆很容易在這種紙上留下污跡,但在德林手間被攤開的信紙上非常乾淨,流暢的切彌耶文字像工藝品一般精緻。
“今日邊境的雪並沒有落下來,我想,這正是給你寫信的好時機。我的德林。”
日常的抒情並不讓德林覺得厭煩,他像第一次收到這些飽含思念的信件一樣,仔細而認真地逐字句看過。這種在外人看來繁瑣且毫無意義的情感外放,西爾斯寫了整整一頁的紙。除卻認真表示自己的完全忠貞(?)外,尊貴的御上大人還格外嚴肅地譴責了德林的敬業。大概是方杜泄露的消息,西爾斯竟然連德林身上多了幾道疤都數得出來。
“……所以,我回來時將多討取一份慰問。”而後如此總結道。
除卻這些情話,御上神使還對德林的一些舉措作出評價。比如對於暗門成員的獵殺太過密集,好在收手迅速。比如與齒輪的合作距離恰到好處,可以繼續保持……德林取出筆紙認真做下筆記,順手在近期的計劃規劃上修改了個別要點,針對細節給各方同盟寫下密信草稿。具體措施以及信件的潤色還是交予了方杜,畢竟德林成長得再快,也難免有疏漏之處。而跟隨西爾斯多年的管家顯然能很好地解決這些小問題。
最後,德林在信封本身的背面意外發現了幾行文字。那是屬於不可與盟軍共享的私人消息。
“灰袍人和西卡斯勒有所接觸,我已經將他活捉……如果消息可靠,西卡斯勒已經進入蒙重境內。”
德林微微一怔,撐在桌面上的指節輕輕敲擊。他把目光下移,指尖輕輕地蹭過下一行字。
“我會儘快回來,切彌耶作證。”
……
…………
“我願意接受你作我的救主,求你赦免我一切的罪,帶領我走那公義聖潔的道路,使我今生跟隨你,直到見你面的那一天……奉主聖名。阿門。”
西卡斯勒輕輕闔掌,讓兩手豎直着貼上額間。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到達蒙重的這幾日確實煎熬。每日龍心內的能量都會更加喧囂,她無可抑制,只能一遍復一遍地禱告……當然這是無用的。
暗門的慘烈出乎她的意料,但很快,這位聖女大人就想起了自己的骨肉——林德的出逃一直是她心口的一塊斑。如今的坎坷反而令她心安,彷彿那個想法被神靈證實過了:那個孩子,也不過走到這一步而已。
他甚至不能阻止自己到達蒙重,在這異教的邦土上,他不過是一隻灰鼠。伶仃孤獨,滿身傷痕……西卡斯勒相信這才是她的孩子該有的模樣,至於灰袍人,那個自以為是的“預言者”——她才不會相信對方的鬼話。
不過是引領野蠻者的更加野蠻者,聖女滿心不屑的想道。
承載着奧斯韋德教廷的至高者的馬車,在外人看來不過是運送商品的車隊——甚至算不上車隊,暗門的破碎讓西卡斯勒更加小心,隨行者加上主車,一共三輛馬車罷了。他們通過“門”,來到人流匯聚的門界,渺小得無人注視。
車隊穿過人群,像這座繁華城市的一員般走上道路。車程三十分鐘后,一行人穿過綠蔭低掩的窄巷,來到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前。為首的青年翻身下了馬車,對着車內那位神態傲慢的奧斯韋德人一鞠躬:“按照契約,我就將各位引到這裏。”
西卡斯勒命人遞上裝滿金幣的布袋,微笑道:“辛苦你了,科貝哲。祝你找到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