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緹斯。”
這一聲呼喚太過輕巧,落在西爾斯的心頭彷彿羽毛滑過水麵。神使的手顫了顫,貌似鎮靜地攥緊拳頭。
西爾斯並不覺得意外——他本來就對德林沒有什麼防備之心,甚至潛意識裏希望對方發現端倪……德林認出來很正常,但是時機不對。在這個“西爾斯”的身份還未洗白的時候,德林認出自己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而好不容易以緹斯的身份取得的信任感也會絲毫不留。
但是德林的面上看不出半分的不對,他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猜出的真相的分量,甚至不怕西爾斯為了掩蓋而將他殺害……只是握緊刀柄,又向前踏出一步。
第一位黑衣人到達他的面前,手中的刀鋒上挑,直擊德林面門。德林抿緊唇,鋒利的刀鋒迎面而擊,金屬相撞時發出凄厲的撕磨聲。
一擊即離,而後更加兇猛地撞擊在了一起。
守衛們的隊形也有了變化——他們僅僅是拖住三人,而集中火力圍攻另一人。隊伍末尾的黑衣人已經力不從心,再過片刻就被侍衛的長刀穿透了胸膛。
德林沒心思再去管其他人,事實上如今他的力量也不過能正面擊敗一位黑衣人——除非拔出“他的刀”。
西爾斯看着少年揮舞着刀刃的模樣,暫時壓抑住心中的不安和煩躁。他伸手揮了揮,於是金光環繞,切彌耶的氣息拂過每個人的心頭,唯有德林被隔絕在外。
西爾斯不想打擾到德林,於是帶着方杜後退了一步。
德林再次上前,這次他出刀很快,翩若驚鴻,如同閃電的一刀劃破了黑衣人的右手,隨着鮮血的噴涌而出,黑衣人的表情變了。
傷了握刀的手,就彷彿割傷飛翔之中鳥兒的一隻翅膀。
戰況逐漸明朗,德林再近一步,將刀鋒送進對方的肚子,而後擋下迎面一擊,輕易地將對方的腸子拽了出來。
兩具屍體同時倒地——守衛們再次解決了一個人。
情勢已經不可逆轉。德林微微舒了一口氣,劇烈打鬥之後肌肉微微發酸。而剩下的兩個人由守衛者們解決就可以了——一般來說。
但是他們聽見一聲尖嘯。
那是藍斑竹的幼枝製成的哨笛的聲音,急促而殺意洶湧。西爾斯還來不及反應,就見最後的兩人忽然丟下了手中的刀刃,渾身綻放出金色的光輝。
那是暴動的神術之光——從他們手臂的一個口子,連同血液一起流出,在空氣中瀰漫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而後兩個沒有生機的乾癟的屍體,轟然倒地。
藍斑竹哨笛的暗意,是無退路。
領頭人在碧綠倒下掙扎的最後一刻,吹響了這個哨笛。他決定在今夜,用六人小組燃燒的生命殺掉那個目標。
兩柄金色鮮血匯成的鋒利長刀在半空中形成,西爾斯的瞳孔微微一縮,而後一手拉過德林的手腕,一手揮出一片幾乎刺穿人雙眼的金色。
兩柄長刀一前一後而來,第一柄在撞擊之下消失殆盡,另一柄卻毫髮無損,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急速飛來。
西爾斯想把德林護到身後,但是少年的雙腳太穩,如同在原地生根。
德林笑了笑,拔出了他的刀。
……
…………
沒有什麼可怖的異象,那把刀平凡無奇,甚至老舊且簡陋。它看起來很沉,厚重而富有深意,似乎可以壓斷一切。
德林抬起手,做了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揮刀。
金色的刀光自遠方而來,它是神術的產物,理應無堅不摧。但是那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刀刃卻沒有絲毫顫抖,握刀的人也很平靜。少年的瞳孔里,金黃的火焰近乎瘋狂的燃燒了起來。
“時間到了。”德林輕輕說。
黑色的短刀與金色的刀影相撞——西爾斯的內心彷彿塌下了一個口子,無法抑制的惶恐感從深洞之中噴涌而出——但事實上,德林的這一刀滑過半空,割裂空氣,而後如同觸及無物般直接穿透了刀影!
在奧斯韋德教廷之中,有一件神器,是神權的標誌,它叫做安佳卡權杖。
但很少有人知道,權杖的杖身並不是什麼所有人熟知的東西,而是一柄短刀。
安佳卡之刃,意為審判。沒有神力可以觸碰它,它是神力的深淵,吞噬一切。
……
…………
金黃-色的光暈在空氣中漸漸消散,短刀已經歸鞘,但除了德林之外所有人都沒有回過神來。
剛才那一下,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必死之局。那一瞬他們對於御上神使的欣賞浮現到了一個高度,因為捨棄性命護主的侍衛向來是稀少的。
但那一刀索然無味地劃破了攻擊之後,這一切又變成了懼怕。
德林毫不在意,應該說,此時他在意着的,是別的東西。少年眼底的金色已經完全消散了,在切彌耶的地盤,即使是金色火焰的存在也不敢太過放肆。
德林轉過頭,看着西爾斯,那雙眼睛裏爆發出的是某種氣勢洶洶的逼迫。
總歸起來就一句話:你說不說?
德林很少會有能在西爾斯面前硬氣起來的時候——御上神使的性格太過強勢,不畏懼他的人也是稀少的很。但今天,少年發現了某一層真相……比如西爾斯和緹斯似乎是同一個人時,這種畏懼就熄滅了。
不幸的是——隨之而來的,是對西爾斯這種全然欺瞞的憤怒。
這種憤怒十分的莫名其妙……少年甚至明白這些都是正常的,西爾斯的身份鑄就了很多的事情,但是某種類似於委屈的情緒攪得他實在不得安寧。
德林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麼委屈。
但這並不是什麼可以說出來的事情,特別是怕西爾斯干出什麼事情。
神使還未從方才的事件中緩過神來,說起來他重生的這些年,從未像今日一般不安過。兩世的年齡加起來他都可以去競選教皇了……但是理智這種東西總是會被打破的。
西爾斯看着少年那種眼神,沉默掙扎了片刻,最終下定了決心。
“德林。”西爾斯望着對方那雙憤怒的眼睛,忽然笑了:“我也許,有一些事情需要和你談談。”
原本是打算這場亂局過後趁機帶着德林溜走的,但是如今的情況……更應該這樣了。西爾斯能夠感受到少年原本僵硬着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而後跟了上來。
大廳還一片混亂,方杜被德林作為形象代表留下了。而自己則是帶着德林上了馬車,守衛者中一名沒有受重傷的男人自覺接過了馬車夫的職位。
西爾斯揮手點亮了馬車內的浮燈和香爐,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在晚會的最初敗在了某人期盼的小眼神下,那件外套還在冰涼的房間內躺着。於是神使大人又派人通知方杜順便捎上衣服,才有機會去看德林的臉色。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了起來……馬車夫並不專業,於是馬車也不想來時那樣的舒適了。
“我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說。”西爾斯嚴肅地坐好,這一次,他的目光分外真誠。
德林只是看着他。
“二十年前,那正是教廷內部黨派戰爭最為激烈的時刻之一。為了阻止布蘭一脈實力的再一步擴張,三脈聯盟聯手在四大家族之中定下了一個合約。那就是屬於四大家族的人,不得已參加教廷內部的職位競選。
“布蘭家族當時勢力之大有目共睹,內部幾乎十分之三的職位都由布蘭家族的主脈與支脈霸佔。這一約定的實施,很大程度上給布蘭家族帶來了危機。權利的效益並非永恆,低級職位的族人很快就漸漸失勢,依附於家族的成員也遭到打壓,當時的情況由於三脈不留餘力不給臉面的破壞,已經到了非常危機的地步。
“隸屬布蘭一脈的一些忠實的,未被發覺得高層人員開了一場議會,他們的目標是培育一位特別的紅衣主教。那個冬天,布蘭家族新任族長的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但是由於體弱一直無法出世,而教皇大人因為憐惜,成為了孩子的教父。而同樣的時候,家族內安排了一群專業的騙子,予以重金讓他們裝作平民,收養一個嬰兒。”
西爾斯的聲音停了一停,似乎回憶起什麼:“那就是高層的計劃,非常簡單又十分複雜——他們需要一個雙重身份的孩子。培養他當上了主教之後,布蘭家族原本那種無需擔心忠誠的情勢又會歸來。而後出乎意料的一擊,就能把那些敵人們全部打倒。
“……這些事情家族瞞了無數人,包括一些似乎最為忠誠的下屬。德林,我並非特意騙你。”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家族用一個特別愚蠢卻也特別有效的方法,培養了一個“孤兒神使”。
那個從小就被迫精分的傢伙,自然就是西爾斯。
德林從中途開始神色就有些飄忽不定,他那一時的脾氣已經過去了,卻沒想到西爾斯真的把這些該死的秘聞說給他聽……這意味着自己已經全然被綁到了一條船上。
而這種時候,西爾斯原本一直隱瞞的某一些情愫也就無需隱瞞了,那種帶着強烈明示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熾熱的幾乎要燒出一個洞。
德林猶豫了一下:“……其實沒必要把這些都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
之後這句話是否違心不得而知,但少年還沒硬氣到把這種作死的話說出口。
但是神使十分鎮靜,理清思緒之後他就再沒有露出方才那樣的失態來。他姿勢優雅地往後方靠了靠,恢復了平常那一身迫人的架勢:“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德林心想:我可以不明白么?
但是西爾斯的真實身份還意味着一件事,關於他的復仇之路——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共同的目標。西卡斯勒的影子尾巴他都摸不到,而被布蘭家族給予眾望的西爾斯就不同了。這是一個很划算的聯手,互利共贏,前提是神使大人沒有其他的心思。
德林決定把這個話題揭過去,那種匆忙的急迫的甚至微微惱怒的姿態大概是因為“緹斯”這個身份的……嗯,某些異常。但是他從未打算跟西爾斯說這件事,於是談了另一件正事。
他用的是跟西爾斯相似的開頭:“在十八年前的一個冬夜,那正是教廷換屆的時刻。一位奧斯韋德的持權者,以為自己找到了終生摯愛。”
在十八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個名叫林德的男人迎娶了一個女人。
同日,女人的父親成為了奧斯韋德教廷的教皇,那些微妙的票數在往日裏一概沉默的男人出聲時直接被傾覆。
其實很多人,包括奧斯韋德的忠誠信徒都不知道“林德”、“林安”這兩個名字意味着什麼。這是龍神賜予的名字,是教廷暗處的掌權者。但他們掌控的只是高尚的神權,凡是沾染了世俗的,都不由他們管。
林安林德是一個家族的傳承名號,一個被稱作奧斯韋德之冥女,執掌龍心,監視那些掌握神權的人們。另一個被稱作冥子,他執掌安佳卡之刃,職責是審判。當他們共同存在之時,傳說中的安佳卡權杖就會在龍巢的之中,庇護每一位信徒。
神明已經沉睡多年了,無人知曉,那些屬於龍神的判決已然失效。奧斯韋德為了保證信徒之忠誠,將自己的一點點的意識,送給了歷代為神明服務的林家。那個意識,是金色的火焰,當他燃燒起來之時,就彷彿神靈降世。
那個男人是德林的父親。
但是不被束縛的思想已經把信仰丟入了萬丈深淵。他的妻子西卡斯勒竊取龍心,同時教皇古森將冥女林安囚禁。奧斯韋德教廷多了一個被尊為聖女的女人……而一直隱在暗處的“林德”,當晚在憤怒之下血洗龍巢,最終被正義的教皇拿下。
那時德林三歲,幾乎不能記事。據偷偷來看他的老人們的說法,當晚自己就被大人們從鋪滿神眷的屋子之中趕出,囚禁在了藏書樓。
德林沒有接受任何教育,他只能憑藉著老人們偷偷教他習得的文字,翻看那一本又一本的枯燥的書。沒有經歷過任何磨礪的性子只是繼承了父親的嚴肅認真,他的優雅來自於骨髓,而後才是書本中的禮儀知識。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個使命。那是從他出生的那日起就被賦予的,所以他一直等待。
教廷不能沒有審判者,三年後,教皇古森終於明白。於是失去龍心的短刀回到了德林的身上,他開始學習如何揮刀,如何將罪人殺害。那不是戰鬥的技巧,僅僅是審判而已。
人們開始畏懼他,於是德林重新穿上黑色的冥子之袍,在黑暗大廳之中被地獄花的光彩環繞。兩年之後,那個冬夜,萬眾歡呼之時,他親手殺害了上一任的“林德”。
第二日,德林就竊取了西卡斯勒秘密的黑色皮質本,而後縱身躍入大海以求破局的方法。
他來到了一個叫做柏克的小鎮,收養他的婦人叫做茶羅。不太會取名的德林給自己弄了一個新的名字,把林德反過來念,剛好與切彌耶人習慣的發音並不衝突。
然後他在秘密的本子之中發現了西卡斯勒的未來計劃,目標的中心是一座很有名的城市,叫作聖都蒙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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