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恩緣盡(二)
魏瑾很快來信,言之是他告訴新遼皇暫且不要聲張太子歸國之事,我為他的心細感動。如果讓人知曉太子歸國,那麼太子歸國不去見蕭琰反而留在暄化附近,勢必讓人生疑。
魏瑾信中說,新遼皇只答應幫忙封鎖消息三個月,三個月後他便會明文告知太子已經送走。魏瑾必定要在三個月內,把太子歸國的事處理好。既不能讓大遼擔責,也不能把靖兒他們送回蕭琰身邊。
如果推說大遼未放人,遼皇必定惱怒,一旦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必然惹得蕭琰猜忌。如果把靖兒送回給蕭琰,那麼萬一說漏靖兒見過我的事,蕭琰肯定又會猜忌,靖兒心裏也會有所懷疑。我捨不得孩子,早早同魏瑾商定,來日離開就帶着孩子,也好讓他們遠離那個暗沉沉的皇宮。
我有些可惜靖兒心中自小的丘壑,他一直被當做太子來培養,如果他來日長大,知道是我和魏瑾親手斬斷了他的帝路,不知可會怪我們。
可我低估的靖兒的聰明。他回來沒多久,就問我:“母后,魏叔叔不肯把我們送回父皇身邊,是不是要我們永遠不回去了。”
我當時心中萬分緊張,問他道:“你怎麼會這樣想?”
他低着頭,手中不安地把.玩着自己的衣帶:“兒臣聽說母后在去白帝城時下落不明,而母后明明好好的在這裏。兒臣是由遼皇親自釋放回國的,這天大的消息,卻不見人議論,可見百姓不知。百姓不知,那麼在他們眼中,我和弟弟妹妹,也是下落不明。”
他仰起臉來看我:“母后,如今我們都是下落不明之人,魏叔叔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不意他已經看得這樣透徹,問得我措手不及。我無言以對,靖兒鑽到我懷中問:“母后,你是不是不想回到父皇身邊,你是不是不喜歡父皇了?”
我憐愛地摸摸他的頭:“如果是,你會生氣么?”
他一個小孩子,蹲在我腳下考慮了很久,道:“兒臣不會生氣。雖然兒臣不明白,但是母后這樣做,一定有母后的道理。以前在宮中,母后好幾次都帶着我們去樂成殿躲避父皇。春雨姑姑告訴我們,這是在避禍。兒臣相信,這一次母后帶着我們不去見父皇,也一定是避禍。”
我歡喜地拉起他,讓他坐在我的腿上,道:“靖兒,你可知道你這樣說,母后多麼開心。”
靖兒天真地笑笑,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問他:“可是如果母后告訴你,今生今世,你再也見不到你的父皇了,你會不會難過?”
靖兒道:“不會呀,父皇以前就不怎麼見靖兒,就算兒臣在他身邊,也不會常常相見。而且去年父皇拋棄了母后和兒臣,兒臣就想,父皇能做到不難過,兒臣也能。”
我徹底為這個九歲的孩童折服,他的道理雖然稚嫩,卻邏輯分明。只是他還太小,不懂得血濃於水,不懂得牽腸掛肚。我只希望等他長大懂事後,不要後悔今日的選擇。
同時也更加痛恨蕭琰,他的自私自利,不止讓我涼透的心冰凍,更傷害到了我的孩子。靖兒還這麼小,便已經對父子親情如此淡漠,皆是蕭琰輕視我們母子的結果。
自孩子們回到身邊,我有許久沒有收到魏瑾的信了。他忙於應對楚王,自是難以分心。隨着戰事吃緊,暄化附近的流民也漸漸多了起來。我望着一望無盡的難民,心中的歉疚就更多了。
在我暫居的附近,我讓春雨設了粥棚施粥。在流亡的路上,能飲上一碗白粥,也是極幸福的事。我畢竟被暄化百姓熟知,不好拋頭露面,只在居住的院子裏幫着搬米。靖兒和易兒年紀雖然小,卻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幫忙,好在也沒有多少人認得他們。
然而有一天,靖兒回來的時候,竟然帶回了兩個人。
走在前面那個是個女子,後面是一面相老實的男子。女子見了我,平靜地對我微施一禮:“皇後娘娘。”
我愣了愣,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粗麻衣裳,妝飾簡單,眉目間雲淡風輕,卻掩蓋不住過人的姿色。尤其是那一低頭的溫婉,宛若桃花般輕盈嬌柔。
“豫妃?”我驚訝。
謝之桃莞爾一笑:“娘娘忘了,我早已不是豫妃了。”
我回過神來,也笑道:“你也忘了,皇後娘娘下落不明。”
她含笑,說:“今日剛巧路過這裏,見到了太……大公子。雖然好幾年不見,但是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跟着他到了這裏,果然見到了姐姐。”
我欣喜地上前攜住她,道:“聽聞驪山行宮被攻破,遼兵殺入其中,人人都說你已經……你沒事,真是上蒼保佑。”
她溫和一笑,道:“並非是命大,而是遼兵根本不屑於攻打一個行宮,只是派兵接管而已。當中的公公宮女,也大部分釋放了。我混在其中,自然輕易就逃了出來。”
我十分歡喜,道:“當日.你離宮我就知道是你自己想走,所以也並未十分求情接你回來。如今你我姐妹同在宮外,都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日子,回想起來簡直如同一場夢。”
謝之桃笑道:“我在驪山行宮,雖然清凈但是宮內的風聲還是聽說了不少。郭氏果然是個勁敵,姐姐同她周旋這麼久,終於也把自己對丈夫的感情耐心耗光了。”
我拍拍她的手:“知我者,之桃也。”
我攜她入內室敘舊,她轉身告訴身後那男子在外面等他,男子溫和地看了她一眼,便應允了。在內室,她同我絮了許久,話怎麼說都說不完。在宮裏這些年,除了陳玉華,只有謝之桃同我關係最親密,心意也最相通。
我同陳玉華,是患難見真情,同謝之桃,是天生的知己。我懂她的善良剔透,她也能體會我如今對蕭琰的不屑,畢竟她也曾經親身經歷。只是提起陳玉華時,她眼波一轉,道:“當日我離宮不久,就聽說陳姐姐同姐姐有過口角。後來陳姐姐搬到清心殿,避世良久。”
我噙着溫和的笑,道:“玉華的確同我深有誤會,後來我失勢,她十分照顧我。半年前我同她皆被困在暄化,她也一直對我不離不棄。”
謝之桃不置可否,我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其實我知道,當日.你突然離宮,一定同她脫不了關係。我不指望你會原諒她,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我依舊把她當做朋友而氣我。玉華如今也是對夫妻之情冷了心的人,她亦是可憐。”
我本與陳玉華感情深厚,更何況一想到陳玉華對哥哥的情愫,我實在不免不憐惜。
謝之桃聽到我的顧慮,笑道:“姐姐放心,我沒有生陳姐姐的氣,也不會對她有任何好感,她於我不過是路人。至於姐姐如何看待陳姐姐,那是姐姐你的事,妹妹無權干涉。當日離開那個家,就是因為我都看透了。既然看透了,又怎會去怨誰呢?”
我放下心來,道:“是啊,那個家裏的女人,其實都是可憐人。”
謝之桃又道:“如今戰事吃緊,姐姐既然已經做了選擇,不如隨我離開吧。胡郎祖籍益州,姐姐隨我跟着他去他家,一定能安穩度過此生。”
我自然不肯隨她離開,只笑道:“那個男子,原來是你的胡郎。”
她坦然道:“我從驪山行宮出來,卻被流寇擄走,幸虧胡郎搭救。他待我有恩有情,我對他只能傾心相待。”
我眼神閃爍:“方才相見太過歡喜,忘了避嫌。你稱我為皇后,我喚你豫妃,不知他會不會起疑?”
謝之桃搖首:“我既然傾心於他,自然不會有半分隱瞞,他早就對我的來歷知曉的清清楚楚。我本以為他會心存芥蒂,可他依舊不曾嫌棄我,我便更知道他對我是真心的。”
我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謝之桃問我:“姐姐還沒回答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么?”
我搖了搖頭:“他畢竟在白帝城,巴蜀多有以往親貴。你離宮許久大約已無人記得,我若過去實在是冒險。”
謝之桃頷首,道:“也不無道理,我只是小小宮妃,多年前就默默無聞了。姐姐再落魄,也是大齊國母,誰人能忘?”
我半惆悵半感慨:“若有一日所有人都忘了我便好了。等楚王之亂平定,皇上回到京城,我一定去益州看你。”
謝之桃長嘆一聲:“楚王這次是拼了全力,兩軍峙險之又險。姐姐在暄化不知道,我剛剛從前線來才是心有餘悸。那戰場一眼望過去,全是屍骨。野狼數目急劇增多,全是吃人肉長大的,可嚇壞我了。”
我聽着都心驚肉跳,更何況謝之桃親眼所見。想到魏瑾還在那種險惡之地,就更加坐立不安。
春雨見我不安,適時遞了一杯茶過來與我壓驚。我抿了一口茶,勉強說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怪只怪楚王野心膨脹。雖然皇上並非明君,楚王也不是善與之輩。若要憐惜人命,只求上蒼保佑魏侯和哥哥早點平叛就是。”
謝之桃幽幽道:“自從失了近襄侯之力,姐姐的哥哥也是獨力難支。將來皇上與楚王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我有些聽不明白,問道:“什麼叫失了近襄侯之力,魏侯難道不肯襄助我哥哥么?”
謝之桃隨口道:“姐姐在這裏消息不靈便,我也是從前線過來恰好聽說。近襄侯帶兵同楚王交鋒,楚王軍隊數倍於他,已經將近襄侯逼上孤山圍剿。姐姐的哥哥傾力解救,數次強攻都是無功而返。近襄侯有兵無糧,困在孤山兵敗是遲早的事。”
“啪”的一聲,我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