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湖遠(四)
是他來了!
他瘋了么?
“來人,把這娘們兒給我捉起來,帶回去獻給大王!”參將粗着嗓子喊道。
來使大驚失色,卻被兩三個“山賊”捆起來丟在一旁。我身邊的宮女太監,也被三下五除二趕走。他們本無縛雞之力,所以我輕而易舉被參將捉住。
“要想要人,帶上黃金三萬,來我青山寨見面。”參將大喝一聲,調轉馬頭帶我極速離開,而護衛我的士兵,此刻還遠着呢。
“娘娘,皇後娘娘受驚了。”參將帶我奔出數里,見沒人了才敢把蒙住眼睛的黑布放下,對我咧嘴一笑。
我搖搖頭,道:“不打緊,我知道是你。”
參將嘿嘿道:“方才娘娘真是嚇死末將了,您要是死了,侯爺會剝了末將的皮。”
說話間參將勒住韁繩,將我放下馬背。我站穩后舉目一看,身前三五步處站着一個人,也是山賊的粗獷打扮。但再細細一看,他身姿挺拔,雙目囧囧,那份磊落風.流從不曾被掩蓋。
“你便是青山寨的寨主么?”我道,“看着不太像。”
他笑笑,對參將道:“天色不早了,先安頓下吧。”
他們長途從暄化趕來,如今荒郊野嶺,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竟然在深山當中,找到了一處風.流別院。
那院子隱藏在林中,錯落着七八間屋子。竹籬雞鴨,極有農家小院之感。走入其中,羊腸石子小路蜿蜒清幽,路的兩旁植滿翠竹,在初春傍晚的微風下,搖曳不停。
室內清簡,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束月光而已。他引我進來,笑道:“晚上他們會做些野味,你在暄化吃的一直簡單,如今給你打打牙祭。”
我道:“這倒不是頂要緊的,來日本宮回了皇宮,什麼山珍海味尋不到?”
這話說的殘忍,他聽到后臉色不由一僵,露出幾分惆悵:“你何必一直這樣端着架子,不難受么?”
我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侯爺將本宮擄到這裏,本宮能不難受么?請侯爺還是儘早把本宮送回去吧,今日發生的事,本宮自然會替侯爺圓過去。”
他微微一笑,說:“我既然敢這麼做,自然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果出了事,那也是我一個人的事。既不會連累你,也不需要你來圓。”
我聽了感動,他默了一會兒說:“數日奔波一定累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同他們打獵燒肉,做好后我陪你吃飯。”
我瞧着他眼下的烏青,情知我離開暄化之後的日子,他必定也沒有睡好。真正該好生休息的人,是他才對。
他剛走沒多久,參將就笑呵呵的來了。他一進來就賠笑地看着我,道:“方才得罪,娘娘別生氣。”
我搖了搖頭:“生氣的話,我當時就不會任你擺佈。”走到屋中的椅子邊坐下,我問他道:“你家侯爺為何將本宮捉到這裏?”
參將笑着說:“皇後娘娘自己心裏難道不明白么?”
我說:“明白歸明白,但是就是因為太明白了,才想裝糊塗。”
參將聽見我這樣說,便斂了笑意:“娘娘,末將是個粗人,不太懂這些事。不過侯爺對娘娘的心,末將卻是一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了。”
我問道:“你看的如何明白?”
參將一拱手,說:“當日將軍離開暄化馳援涼河時,曾經交代末將無論如何都要護住娘娘。那個時候暄化城中全是老弱,末將擔心護不住。說句讓娘娘生氣的話,末將其實心裏覺得,仗打到這個份上還顧什麼身份,無論是天子還是百姓,都一樣命如草芥。咱們這些粗人,憑什麼就要一味維護你們這些貴族,難道咱們的命不值錢么?可娘娘大概不知道,侯爺當時說,末將現在護得不是大齊的皇后,而是他的命!”
我聽后心裏一陣翻覆,參將繼續說道:“末將從小沒有親人,孤苦伶仃一個人,是侯爺將末將救起並安排在軍隊中混口飯吃。末將感激侯爺,只要跟隨侯爺打仗,就拼了命的打,慢慢也熬到如今的資歷。在末將心裏,侯爺是末將唯一的主人。侯爺在乎的人和事,末將勢必拼了命維護。”
我嘴角有些顫抖,壓着心中越來越濃的悸動問他:“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在你心裏,朝廷和天子,都不及你的魏侯?”
“自然不及,”參將說,“皇上身為天子,卻無法庇佑他的臣民。侯爺雖然力量有限,卻救過末將的命。”
我聽他說的過分,不覺冷道:“你簡直大逆不道,這番話若是被別人聽去,你和魏侯的性命都保不住。”
參將傲然不懼:“末將為了侯爺,自然不會讓旁人知曉,但是皇後娘娘無妨。末將聽命於他,效忠於他,自然也會懂得分寸不讓侯爺陷入困境。但末將更希望侯爺能夠開懷,皇後娘娘,您才是能讓侯爺唯一開懷的人。”
我嗤笑一聲:“你難道不知你家侯爺已有嬌妻?樂山王的小女兒,敕封的靈仙縣主便是魏侯佳偶。本宮縱不為皇上所喜,卻也是皇上祭過天地祖神昭告天下的皇后。你胡言亂語意欲教唆本宮同魏侯做出不顧君臣之別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參見耐不住,終究還是單膝跪地,對我說:“當日暄化危機,娘娘同暄化軍民堅持到最後一刻,末將打心眼裏欽佩娘娘。如今娘娘如此不通情理,末將同娘娘便沒什麼話了。末將告退。”
說罷,他橫衝直撞地離去。
我目瞪口呆。
又過了一陣子,外面飄進來烤肉的香氣。我摸了摸肚子,餓了半天也確實饞了。
走出屋子,瞧見魏瑾帶着那些“山賊”圍坐在篝火旁邊,一邊說著話一邊烤肉。孜然加熱的香氣從那裏傳出,野雞野鴨的身上正滋滋冒着油,色澤也好,遠遠看着就讓人垂涎三尺。
自我走出屋子,外面談笑的聲音就小了不少。魏瑾察覺不對,回頭一看見是我,笑道:“不是讓你休息嗎,你怎麼出來了?”
我不語,參將環視眾人,說:“這些家禽太少,不夠填肚子的。走走走,我們出去再打些野味吧。”
他帶着眾人離開,我方慢慢走到篝火旁邊。魏瑾溫和地看着我,說:“剛剛我讓參將去給你道個歉,結果他從你屋中出來面色不善。他這個人脾氣特沖,我猜一定是頂撞你了吧。”
我正欲說沒有,他便道:“我替他向你陪個不是。”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晚在暄化,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魏侯,你和我如同背道而馳的馬車,只會越來越遠,永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我嘆了口氣,軟軟道。
他盯着噼啪作響的木柴,過了良久才道:“其實最初你入宮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是皇上的妻室,遠居於深宮。而我是皇上的伴讀,迎娶了靈仙縣主。你隨着皇上時常出現在宮中大小的宴飲當中,滿臉的驕傲幸福。我坐在一眾皇親國戚當中看着你,覺得你雖然明亮卻無比遙遠。那時候,我以為這就是永遠。”
他轉而直視我:“可是後來,你陸續捲入宮中風波。既有被皇上捧在手心疼寵的時候,又被他訓斥幽閉的日子。我不忍心,真的不忍。”
“從前我不認識你,你也並不了解我,你何以不忍?”我開口問道,這也是我心底長久以來的疑問。
他輕柔地看着我,說:“先帝還在位時,你有段時間住在京郊別院。那時你很愛.撫琴,琴聲堪稱一絕。後來隔壁院子還專門有人請你過府彈奏,你聽過原委,便攜琴過府演奏了一曲。”
“確有此事,當時我日日撫琴,據說不少人守在別院的圍牆外只為聽我琴聲。父親責怪我太招搖了,所以我便將琴擱置。有一天隔壁院子裏的小廝上門,說他們家公子病重數月。不過說也奇怪,自前些日子聽了我的琴聲之後,日日見好。但因我良久不彈,病勢又有幾分惡化。我覺得人命關天,便掩了面目,過府彈了一曲。”我絮絮說道,然後訝然:“那生病的公子是你?”
他微笑頷首:“是我。我未及弱冠從軍,因為大意被勾族大將所傷,回到京城已經是奄奄一息。我母親看着我,日夜痛哭不已,我父親不忍我母親看着我難過,便將我送到京郊別院休養。那時我也以為我不行了,誰知道聽到你的琴聲,竟然慢慢好了起來,御醫都稱奇。”
我抿嘴一笑:“真是奇怪,我的琴聲,難道真的有療傷的功效?”
“那是自然,”他失笑,“我當時從戰場重傷回來,日夜昏迷。而你的琴聲嘈雜晝夜不停,如魔音穿腦一般,生生把我吵了起來。我蘇醒后就叫人去隔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彈琴彈得這麼要命,把快死的人都給氣活了。”
我也忍俊不禁,嗔道:“我有那麼吵么?”
他睨我一眼:“反正算不得清幽。”
我有些含羞,他見狀一笑,然後道:“我的小廝說,隔壁是定國公的別院,住的一定是定國公府的人。我尋思着周兄在外必不是他,而國公要理國事,不可能沒日沒夜在別院彈琴。而且聽琴音,清澈婉轉,像是女子所奏,”他在看着我一笑,“當時京中盛傳你相貌才華冠絕京城,我很容易就起了疑心。”
我追問道:“然後呢?”
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我很想見見你,見見傳聞中的帝都第一美人究竟生的什麼模樣,便派人去別院找你。你果真來了,雖然隔着湘簾絲巾覆面,可是仍然讓我一見傾心。”
我嗤之以鼻:“敢情所謂的病勢惡化,都是誆我的。”
他眸子一亮,出神地回憶往昔:“那時你才十三歲,我也還未弱冠。我本欲在成年之後向你提親,誰知道先帝突然駕崩。國孝期間,太后做主為我訂下了婚事,一出孝就辦了喜事。而你沒多久,也被太后召入宮中。”
我默然,入宮給太后請安,是我這輩子最悔不當初的事。最初知道要嫁與一朝天子的我,在寵辱不驚的心底,還是有絲絲甜蜜的。然而我若能想到來日的路走的這麼辛苦,必是想盡辦法,都不肯踏入皇宮一步。
其實當年待字閨中的我,和尚未成親的他,也未必沒有可能。定國公府與近襄侯家,本也是門當戶對。
只是我們終究在公卿貴族的聯姻當中,錯過了彼此,各有缺憾。
“暄兒,當年我一步走錯步步都錯,沒能在彼此年少的時候娶你為妻。如今大齊的皇后被山賊劫走,下落不明,便是我我許給你和我的第二次機會。你認真想想,到底是要回去,還是跟我一起走?”魏瑾眼下一圈烏青,雙眸卻依舊晶瑩閃爍,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思一動,側首於藏在門外數十扮作山賊的兵士,緩聲問道:“你追襲數百里將我劫走,一路途徑數個大齊關隘險口,風聲未免太大了吧。”
“若是在暄化附近將你帶走,那才是招人猜忌,”他一笑,清澈動人,“再說了,暄兒值得我冒這個險。來日縱使被皇上查出真相,我也無懼。”
我渾身一顫:“可是我會害怕,我害怕你會出事。”
他起先一怔,然後歡喜失笑,扳過我的肩頭,迫使我直視於他:“暄兒,你說什麼?你方才說什麼?”
我抿嘴一笑,在這一瞬拋卻了所有的背負和顧慮,一字一句說道:“我說:君生我生,君老我老,無論來日發生什麼,我都與你一同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