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雲深不知處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WWw.
蘇州一個普通而繁榮的小鎮上,有兩個地方最為熱鬧,一個是濪風歌舞坊,另一個是雲記酒廬。
歌舞坊就不必說了,鶯鶯燕燕,美女雲集;而雲記酒廬的興隆,卻完全是因為老闆娘的獨門釀酒技藝和她的人格魅力了。
建崇元年。早春三月,草長鶯飛。
“蘇老闆,老樣子,一百壇女兒紅。明日送到我們歌舞坊。”濪風坊的舞伎緋俏來替坊里買酒,她們可是雲記的老主顧了。
“得嘞!照樣多送一壇我自釀的‘流雲’,祝你們坊主生意興隆啊!”蘇雲吆喝着。
“流雲”是蘇雲用獨家秘方自釀的美酒,只送不賣。購買其他品種的酒一百壇,方能獲得一小壇“流雲”佳釀。
“喲!這不是緋俏姑娘嗎?又來進酒了?代我向你們坊主問好啊!”一個看起來也是兩家常客的男子嬉笑着搭訕。
“林爺您可省省吧!每次去我們那兒看歌舞,打賞都那麼少。我們坊主說了,下次您要是再這般小氣,就別想見綉覓姑娘了!”緋俏調侃道。
“爺這不是手頭緊嘛!回去告訴風坊主,下次絕對不會了!”林爺端着酒杯嘿嘿地笑着。
“得了吧,我可不信你!你的錢都拿來買蘇老闆的好酒了!”緋俏哼了一聲,不和他扯皮了。
“嘿,這妮子!”林爺有點不好意思,卻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喝你的酒吧!”蘇雲擱了一壺千日春在林爺桌上,推了一把他的腦袋啐道:“一大把年紀還不娶妻,就知道調戲小姑娘!”
“誒?爺我正值春秋鼎盛,當然要盡情地遊戲人間了!急什麼?再說了……”林爺不懷好意地瞥着蘇云:“蘇老闆你這半老徐娘,不也沒嫁人呢么?”
“半老徐娘?”蘇雲今年三十五歲,雲英未嫁。她熱愛自由、無拘無束,性格大膽潑辣、敢作敢為。從三十歲以後最忌諱人家拿她的年齡調侃,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林爺:“你說誰老了啊?以後還想不想討酒喝了?”
“哎呀,口誤!口誤!”林爺心虛地捂住了嘴巴。
蘇雲可不打算輕易原諒他,對着記賬的夥計道:“林爺的酒錢,收雙倍!”
“好嘞!”夥計答應一聲,惹得周圍的酒客哄堂大笑。不大的酒廬里,氣氛歡騰融洽得很!
正當一幫熟客插科打諢,聊得熱火朝天之際,一名戴着斗笠的壯年男子急匆匆地走進了酒廬。
“老闆娘,來壺茶!”男子將斗笠摘下來當做扇子扇風,一頭雪發暴露了他異族的血統。早春的江南雖已回暖,卻不至於熱得讓人滿頭大汗。加上他氣喘吁吁的模樣,顯然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客官瞧仔細了,我們這兒是酒廬,可不賣茶啊!”蘇雲笑呵呵地遞了一碗涼白開給男子:“不過客官口渴了,白水倒是管夠,而且不收錢。”
“多謝老闆娘!”他接過海碗,大口飲盡涼水,真解渴啊!他這一路被追趕,一天一夜也沒喝上一滴水,當真是快虛脫了。現下暫時甩開追蹤者,他才敢停下了補充補充能量。
“客官可是被什麼人追趕?這着急忙慌的,氣都喘不勻了。”蘇雲取了一壺“流雲”,擱在男子的桌上。
“你怎麼知道?”男子頓時戒備起來。
“喏!”蘇雲雙臂環胸,似笑非笑地朝着他背對的大街揚了揚下巴。他轉頭一看,可不正是追了他幾天幾夜、好不容易才甩掉的女人!
“該死!”男子瞬間扣上斗笠,然而為時已晚,他還是被眼尖的女子逮個正着。
“莫……秦秋!”女子幾個箭步,轉眼就衝到了男子面前:“你再敢躲我試試!”
不明所以的圍觀群眾,還以為是小情侶吵架,“一個逃跑,一個糾纏”呢。有好事者甚至還勸和了兩句,卻被男子一個犀利的眼神嚇得噤了聲。
“冉冷香你夠了啊!別再跟着我了!”秦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最近老是纏着我,讓我黃了好幾單生意!”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喝西北風了。
冷香重重一拍桌子,靠近秦秋的耳邊低語:“你改名換姓,變了身份,還真當自己是本分商人了?不就是錢么?我賠給你!”說著拋出一袋銀子,看着分量不輕。
二人的響動,吸引了周圍的酒客,大伙兒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蘇雲預感今兒的生意恐怕做不成了,索性吆喝着送客:“今天提前打烊了啊!各位的酒算我請了,不好意思啊!”
酒客們雖然有些意猶未盡,卻也不好拂了老闆娘的面子,陸續散了個乾淨。唯有那對男女依然對峙不動。
蘇雲輕咳了兩聲:“二位是想吵架呢?還是邊品嘗一下我釀的好酒,邊坐下聊聊?”如果是要吵架,恕她不能招待了。
冷香氣呼呼地坐在秦秋對面,給自己到了一杯酒:“喝酒!”蘇雲見狀挑了挑眉毛,識趣地迴避了。
秦秋也默默地自斟自飲了一杯,隨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唉!冷香,你放過我吧。我已經不是原來的莫見了。現在的我叫秦秋,就是一個普通的行商,你纏着我有什麼意義?”
“我不管你做什麼,你就是你!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冷香十六歲認識莫見,如今十年過去,她在追逐他的過程中失去了最好的青春年華。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反正她已經熬成了“老姑娘”,索性跟他死磕到底!
“你!跟你怎麼就說不通呢?我都說過了,我這輩子是不會成家的!”秦秋煩躁地將十指插入頭髮。
“沒關係啊,我又沒逼你娶我。只要讓我跟你一起行商走江湖,我便滿足了!”冷香期待地覆上對方的手背。
秦秋下意識地想撤回手,卻被冷香死死扣住。“你這是何苦呢?”他不明白,她為何要糾纏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而且一纏就是十年。
“我樂意!我甚至不求你愛我!你怎麼就容不下我?就當我是你一個普通的同伴,這點要求都不行?”冷香簡直要被他氣哭了。
“你爹能同意你離開?”馭魔教從來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上屆萬朝會時,我鋌而走險混入皇宮,為教中積累了大量財富。你以為我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以此換來今後的自由?父親早已允許我脫離組織。”這幾年來她一直孤身一人,在偌大的江湖中尋覓他的蹤跡,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我是不想耽誤你。”秦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冷香氣得奪過酒壺,直接對口豪飲。藉著酒勁,破口大罵:“你少他媽裝蒜,我早被你耽誤了!告訴你,我還就是樂意被你耽誤!十年,這‘貓鼠遊戲’玩了十年了!老娘膩了!這次你若再逃跑,我就死給你看!”她站起身來,將喝空的酒壺摜碎在地上。
沒想到“流雲”的後勁兒極大,冷香晃悠了兩下便直直向後倒去。幸好秦秋身法敏捷,及時穩住了她,可是倒在他懷裏的人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這時,一直躲在內堂的蘇雲才回到前面,裝作不經意地提醒道:“喲,這位姑娘是喝醉了吧?出了酒廬往南走,有一家同福客棧可供下榻。”
秦秋嘴角抽搐,不知是否該謝謝老闆娘的“好意”。他留下酒錢,正準備送冷香去客棧休息,卻聽蘇雲在哪兒自言自語地念叨着:“同福容易共苦難,一個肯為了你放棄一切的好姑娘,千萬別辜負嘍!”
這些話顯然是說給秦秋聽的,他停下腳步,回過頭戲謔道:“老闆娘還操心客人的私事?”
“哎,我這人就是有啥說啥,你可別不愛聽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好。我是覺得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才好心提醒你一句的。”蘇雲擺出一副“你別不識好歹”的模樣。
新帝繼位,大赦天下,朝廷對莫見的通緝也早已名存實亡。這幾年他蓄起了鬍子,也不再特意易容了,根本沒人認出他來。難道被一個小鎮的酒廬老闆識破了身份?他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蘇雲,也隱約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
“我瞧着老闆娘也甚是面熟,不知我們從前可曾遇見過?”他腦海里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你們這種行商,天南海北地跑貨,說不定真的曾擦肩而過。誰知道呢?”蘇雲笑着伸了個懶腰,準備關門歇業:“對了,方才那姑娘打破的酒壺,你可得賠我!”
“……”秦秋無語,只好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櫃枱上。隨後抱起昏睡的冷香,消失在大街上茫茫的人流之中。
秦秋他們一走,夥計從櫃枱底下鑽了出來,捧着銀錠嘿嘿傻笑。這一錠銀子就足以抵上酒廬一天的流水了,難怪老闆娘早早打烊了!
“嘿!敢情你小子也躲起來偷聽呢?”蘇雲搶過銀子顛了顛。
“唉,我這不是沒地兒藏么?不是有意的!”夥計壞笑着朝蘇雲眨了眨眼:“老闆娘,你是真見過那個男的?還是瞧人家長得英俊,故意調戲啊?”
“你個兔崽子,把老娘當成什麼人了!我當然是真的見過他了!”蘇雲狠拍了下年輕夥計的後腦勺。
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吧,十六歲的蘇雲……哦,那時她還不叫蘇雲,而是涼州守備雲家的千金,雲舒。
順景二年的五月是一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年初時候選名單已下達至各州官宦的府邸。雲舒不想入宮,從那時起便開始計劃着出逃。也是因為年紀小,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她甚至沒想過自己一走了之會給家人帶來多大麻煩。
雲舒在逃家的途中盤纏用盡,山窮水盡之際險些被騙子賣入青樓。幸而偶遇出京辦事的秦殤,順手救她於危難之時。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位氣度不凡的貴人,和他身邊跟隨的俊俏少年。少年看上去還不及她大,一雙笑眯眯的眸子卻隱含着超乎年紀的深邃。少年將三兩下將騙子和老鴇打發了,塞給她一張銀票,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家主子樂善好施,見不得欺男霸女之事。這些錢省着點花,足夠你下半輩子了!”雲舒接下銀票,還來不及道謝,貴人便帶着少年匆匆離去了。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她總還是記得少年當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所以自秦秋一進到酒廬,她便認出了他。二十年後與恩人重逢,也算是緣分。她無以為報,唯有贈以一壺“流雲”佳釀。
收回思緒,蘇雲也話歸正題:“酒廬的生意越來越忙,我不是讓你貼個告示再招個夥計么?你辦得怎麼樣了啊!”
“告示昨天早上就貼出去了,還別說,立馬就有個異鄉人來應徵了!我瞧着人倒挺實在的,只可惜……是個鰥夫。”夥計怕招個鰥夫進來有損老闆娘聲譽,就沒敢留下那人。
“鰥夫怎麼了?只要幹活麻利,人品過關,咱們就請。你可問了他的姓名、留了住址?”蘇雲向來不畏世俗眼光。
“他說他叫蘇啟杭,暫時租住在王婆子家隔壁的破院裏。”夥計翻出記檔給蘇雲看,順便還提了一嘴:“對了,他臨走的時候還誇老闆娘您的對聯寫得不錯!”
“呵,既識文斷字,又是‘本家’?得了,就他了!明個兒你去把人請過來吧。”蘇雲合上記檔,拍板決定了。
生存不易,一個鰥夫大概也尋不到什麼像樣的差事。既然一個舉手之勞就能幫助他人渡過難關,她有什麼理由不伸出援手呢?就像當年她被貴人相救,或許今日她也能成為別人的“貴人”。蘇雲走出酒廬,望了望門口已經有些褪色的對聯,欣然一笑……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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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真的完結了,捨不得啊!今後說不定柒柒一抽風還能再寫幾個番外。當然,時間、數量不定,全憑作者心情!(奏是這麼任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