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亂世逢知己(上)
鳳舞躺在床上,身體已經不能動了,可意識好像還是清醒的。這大概就是老人所說的,臨死前靈魂出竅的奇妙體驗吧?
殿外宮人們哭哭啼啼的聲音,好生嘈雜,惹得她心煩。
她怎麼還沒死?難道是藥量不夠?這樣半死不活地吊著,也真是煎熬。
皇后!
鳳舞!
舞兒!
到底是誰啊?叫魂兒似的喊她。還能不能讓她安安靜靜地等死了?
鳳舞費儘力氣將眼皮掀開一條小縫,朦朧中瞥見一抹明黃。
哦,是他。算了,她還是閉上眼睛吧。
“舞兒!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啊!你怎麼能想不開?朕已經把事情都壓下去了,你明明已經安全了,為何還要……”端煜麟抱緊鳳舞生命跡象急劇流失的軀體,哀嚎不止。
鳳舞覺得四肢似乎可以靈活地運動了,她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推開涕泗橫流的端煜麟。然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穿過了他的身體!而他似乎也看不見自己。
怎麼,自己變成透明的了?難道真的靈魂出竅了?
好吧,不管怎樣,她現在想離他遠一點。鳳舞往後挪了挪身子,抱膝靠在床角。旁觀端煜麟抱着自己的“屍體”愴然涕下的場面,感覺還真是怪異!
鳳舞撐着下巴,最後一次耐下心來聽他說話。
“舞兒,是朕對不起你!這些年一直忽略了你,但朕的心裏是愛着你的!你不能棄朕而去啊!”端煜麟越發傷心,竟“喪心病狂”地吻她的額頭!
“愛?你想笑死本宮啊!”鳳舞跳下床來,冷眼看端煜麟“褻瀆”她的身體。看着看着覺得頗倒胃口,轉臉啐了一口:“死你都不放過本宮,真是要了命了!你愛本宮?只可惜,本宮從未愛過你!”
鳳舞走到窗邊,透過窗戶紙,依稀可辨此時正是月亮初升的時辰。她輕輕掩住雙耳,隔絕一切噪音,回憶起那段刻骨銘心的寂寞往事……
那是狼煙遍地的割據四年,大淮朝的忠勇之將、義良王馮子昭被俘。與其六歲稚齡的幼妹馮錦繁,將一同被送至建威將軍府暫時關押。
鳳天翔興高采烈地回了府,一進門便抱起兩歲的小女兒親了親;又拍拍鳳舞和鳳儀的頭,表示親昵。
“老爺今天格外高興呢!是不是又打了勝仗?”姜櫛遞上茶水。
鳳天翔豪飲而盡,敞開洪亮的嗓門大笑:“哈哈哈,可是比打勝仗更高興的事兒!夫人可知道我們今日活捉了誰?”不等妻子猜想,他便迫不及待地說出了答案:“義良王馮子昭和他的妹妹!”
姜櫛也不禁大吃一驚:“天吶!義良王?那豈非是傀儡小皇帝的堂兄、小皇后的親兄?”
“正是!不僅如此,連那個小皇后也一併抓來了!”鳳天翔掩飾不住興奮之情,對着三個女兒解釋了一番:“義良王可謂是大淮最後一位良將了!大淮,氣數盡了!”用不了多久,淮政權的腐朽統治,就將被他們徹底推翻。
“恭喜父親,夙願即成!”此時的鳳舞,還是一個尋常的花季少女。
“明日俘虜便要關進咱們府中的地牢,你們幾個小丫頭,可要隨為父去瞧瞧?”鳳天翔故意逗弄三個女兒,他要是有個兒子該多好啊!
“我才不去呢!地牢裏陰森森的,多可怕?卿兒還小,她也不能去!”鳳儀護着鳳卿往後躲了躲。
“那舞兒隨父親去看看吧。”鳳舞嫣然一笑,柔美中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剛強。
“好!果然舞兒最肖為父,有膽識!”鳳天翔滿意地點了點頭。
翌日一早,俘虜就被帶到了。鳳天翔也早就在地牢裏恭候多時了,鳳舞打着呵欠跟在父親的身後。
“義良王,別來無恙啊?”鳳天翔背着手,居高臨下地睥睨着馮子昭。
“昨日我是義良王,今天我是階下囚。將軍覺得我該無恙么?”馮子昭身負鐐銬,盤坐在地牢潮濕的地上。他微微抬眼,瞥了一眼鳳天翔和他身後的那個小姑娘,雲淡風輕地答道。
這是鳳舞第一次見馮子昭。這一年,她十六歲,他二十五歲;她高高在上,他跌落塵埃。
可是這個自嘲着的階下囚,卻完全沒有一點“囚犯”的樣子。他一襲月白長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甚至手邊還放着一把月琴……簡直就像不聞俗世的風雅書生!
“本將軍看義良王倒是挺適應地牢的環境,那你就好好享受吧!哼!”鳳天翔一甩袖子,轉身離開。
鳳舞還在那兒愣愣地觀察着這個特別的“客人”,父親就這麼走了?她反應不及,拎起裙擺正欲跟上。
“小姐留步!”他方才跟父親說話時,明明不是這樣溫和的語氣!
鳳舞被這如春風般和煦的聲線,絆住了腳步。她腳下略微一頓,回頭看向他:“你叫我?”
馮子昭禮貌地拱手鞠了一躬:“敢問小姐可是鳳將軍的千金?”
“是。”鳳舞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報上了自己的閨名:“我叫鳳舞。”
“大小姐,子昭有一事相求。我的妹妹錦繁,今年不過六歲,她還是個孩子!萬請令尊善待她!”他有些急迫地抓住牢房的欄杆。
“你剛剛為何不直接求我父親?”鳳舞不解。
馮子昭苦笑着搖頭:“我求你父親,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子昭只能拜託小姐了!”
“舞兒!”門外響起了鳳天翔不耐煩地呼喚,鳳舞不敢再耽擱,只能匆匆告別:“我試試!”不知為何,她想都不想就應承下來了。
“多謝……”馮子昭對着鳳舞遠去的背影輕聲說道。
鳳舞旁敲側擊打聽出了馮錦繁的下落,原來那個孩子在押送的途中病了,現在送去了別院養病。看來,父親並不打算為難一個小孩子。
這天,趁着父親再次出征、母親哄小妹午睡的間隙,鳳舞獨自一人溜到了地牢。還未進門,她便隱隱聽見一陣悠揚的音樂傳來。
“馮子昭!”鳳舞的到來打斷了馮子昭的琴聲。
“鳳小姐,你怎麼來了?”馮子昭頗有些意外。
“不是你拜託我打探你妹妹的情況嗎?”鳳舞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怎麼他這個委託人卻不當回事了?敢情是她自作多情了?鳳舞有些不高興。
“呵,小姐誤會了。我是沒想到你會親自來這裏,還以為你會差什麼人轉達,故而覺得意外。並非是不記得了。”馮子昭不好意思地拜了一拜。
“這裏是我的家,我想來就來。”鳳舞原諒他了,隔着欄杆站到他的跟前:“你妹妹沒事,她病了,在別院將養。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沒事就好……多謝小姐。子昭感激不盡!”錦繁來之前就染上了輕微的風寒,可能是路上嚴重了。不過聽鳳舞之言,想必別院的人會醫好妹妹,他暫時可以安心了。
“你月琴彈的極好。”鳳舞盯着他手裏的月琴看了許久:“我也會彈一點點,但是遠不如你的琴技精妙。你若誠心謝我,不如教我彈琴?”
“只要小姐不嫌棄在下的身份和技藝粗鄙,子昭願意傾囊相授。”說著便起手彈奏了一曲。
二人你來我往,日子一久,子昭漸漸視鳳舞為知己;而鳳舞,情竇初開的少女,難免對這個成熟優雅的男子,生出了些不該有的情愫……
日子匆匆如逝水,轉眼半年時間流過。
鳳舞如往常一般,背着家人偷跑到地牢來。
“子昭!子昭!前幾天你教我的曲子,我已經學會了!”鳳舞蹦蹦跳跳地走下台階,卻發現今日的子昭與往日不同——他的四肢連着鐐銬被吊了起來:“子昭,你怎麼了?誰把你搞成這副樣子的?!”鳳舞心痛地抓住欄杆追問。
只見馮子昭滿臉血污,身上的長衫也破開了一道一道的口子,血肉從裏面翻出來,觸目驚心!他艱難地對鳳舞扯出一個笑容:“丫頭,我的好日子到頭了……咳咳!”他咳出的鮮血濺到月琴上,染紅了琴弦。
“子昭!是不是父親對你用刑了?”鳳舞將手臂伸進牢房,想要觸碰心上人一下。可惜,他離她太遠。無論是方位上的距離,還是立場身份上的差距,都太遠了!他們,註定無法交集。
“大淮就要亡了,苦苦掙扎了這些年,終是不敵瀚軍勢如破竹……唉!”子昭仰頭長嘆一聲,他哀傷地望向鳳舞:“丫頭,我想為家族守住江山、想為大淮守住氣節,可是最終,我什麼都沒守住!奸佞當道,或許我早就不該堅持。”
“不是的!雖然我們立場不同,但是你做的沒錯!無人不敬你的義膽忠肝!”鳳舞不許他懷疑自己的信仰,因為他也是她的信仰。
“後主薨了,我對於你方已經沒有用處了。接下來我要面臨的就是,日復一日的折磨了。”馮子昭將視線轉回鳳舞臉上,他好心勸道:“丫頭,以後不要再來見我了。被你爹知道了,他會不高興的。”
“可是不讓我見你,我會不高興的!子昭,我去求爹爹,讓他放了你!”鳳舞的想法太天真。
馮子昭搖頭:“我的生命,將會隨着大淮的徹底覆滅而淪亡。我可不想你看見我的頭顱被掛在菜市口的模樣,呵呵……”說著說著,他自己也無奈地笑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告訴我,我怎樣才能救你?”鳳舞不能忍受心愛之人身首異處。
他溫柔地看着她:“誰都救不了我。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就請幫我最後一個幫!”
“你說!”無論是幫什麼忙,她都願意!
“我是大淮的戰士,沒戰死沙場已是恥辱。我不想……不想再任敵人蹂躪了!求你,為我弄一包毒藥,讓我自裁吧!”子昭激動地喊出了心聲。
“不……”鳳舞邊搖頭邊後退,她沒想到他提出的是這樣殘忍的要求!她怎麼可能親手奉上斷送愛人性命的毒藥?
“你走吧。如果你不答應,那就再也別來了。”話畢,馮子昭痛苦地閉上雙眼。任鳳舞怎麼呼喚,他都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