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今日,眾多百姓將瓊州衙門團團圍住,水泄不通,這些都是最窮苦的百姓,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衣裳洗得乾淨發白,頭髮一絲不苟的束起來,可見儘力在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
不多時,大門打開,數十名捕快出來,百姓開始激動。
“王捕頭您來了!”
“王捕頭您看我如何!”
捕快站在兩米高的台階上,俯視着台下擠滿的人群,人頭攢動的盛況盡收眼底。
王捕頭抬了抬手,身旁的捕快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都安靜!”
這個聲音威懾力極大,百姓立時噤聲,瞬間鴉雀無聲,目光熱切的盯着王捕頭。
王捕頭沉聲道:“我奉大人之命,特甄選此次出海的夥計,一共需要八十名,身強體壯,熟悉水性的皆可報名。”
話剛落音,台下眾人又開始喧鬧。
“官爺,我報名!”
“小的三歲就能下海捉魚了,官爺一定要選小的啊!”
王捕頭抬手,這回不用捕快大喝,眾人已經知眼色的閉口不言了,隻眼巴巴的看着他們。
“我知道你們定也聽到了些傳聞,此行賞賜豐厚云云。的確沒錯,幾位大人已經商定,此行出海,每人八兩銀子做報酬,這個只要你們出發,銀子便能發放到各位家人手上。此外,若你們能收穫豐厚的回來,還有另外獎勵農田或屋子。”
說到這裏,台下眾人的臉色已經激動起來了,台上都能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報酬果真豐厚,就是在城裏,八兩銀子也夠俺一家吃兩三年了。”
王捕頭表情卻越發嚴肅起來:“但也別急着高興,賞賜是有的,就怕你們自個兒沒命享,路途遙遠,在海上什麼都可能發生,雖知州大人特修書去廣州起來出海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卻也不能保你們安全回來,所以你們也自個兒做好心理準備,不怕死的,那就來罷。”
“能為大人做事,死又何妨!”
“是啊,至少還有八兩銀子,家裏婆娘和幾個孩子不會餓死了,我怕什麼!”
眾人高聲表明自己的決心。
王捕頭點頭:“如此我就放心了,若你們真回不來,你們的家人、孩子,日後便由衙門照料,且大人還說了,孩子們若聰明,還會請夫子教他們認字念書,畢竟你們是為衙門和百姓做事。”
半個時辰后,王捕頭帶着名冊回了衙門內,正瞧見張然在大廳,忙迎了上去:“師爺,大人現下可有空?”
“王大人在裏頭與大人商議要事,估摸着還要一刻鐘。”張然瞧了他手上一眼,問,“這可是出海人員的名單?”
“正是,已經篩選了八十名,大人不是說要親自見他們一面嗎。”
張然點頭笑道:“這瓊州城裏的百姓,估計就沒有你不了解底細的,你選出來的人,大人自然放心,親自見一面,不過是為了安撫他們,倒不急於一時,讓他們稍後片刻罷。”
“能等大人,也是他們的榮幸了。”王捕頭頓了頓,道,“只是外邊還有許多沒選上的,都捨不得走。”
“今日來應徵的有多少人?”
“估摸着兩三百吧。”
張然撫着鬍子笑道:“你去叫他們安心離去,這回沒了機會,還有下回下下回,這銀子他們早晚能賺得到。”
王捕頭眼睛一亮,“師爺說的是,今日選的是家裏最艱難的那批,其餘人暫時倒不那麼缺這銀子。”
“若此行能夠順利,那麼最晚兩三個月,這趟船一回來,便能走第二趟了,然而這趟出海的人,沒有十天半個月是緩不過氣來的,勢必要重新選人。”
“師爺英明。”王捕頭一拱手,將名單雙手遞給張然,“若大人得了閑,還要勞煩師爺替我呈上去。”
張然笑着接過:“行了,你去忙罷。”
這一回,宋子恆發話無人敢推諉,上下一心,衙門的效率便展現出來,雷厲風行,不過短短十日,一切便安排妥當,可以出發了。
這一幕盛況,蘇婉也見識到了,她自個兒也投了銀子進去,由着商船的管事去置辦貨物。
馬頭人頭攢動,絲毫不必上次接聖人御賜牌匾的架勢差,這艘船,幾乎大半的瓊州官員和富商都參與其中,事關他們的生意,自然無一人落下。
大伙兒銀子湊了不少,採買的一半是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此外另一半卻是瓊州本地土特產,畢竟物以稀為貴,在瓊州這些吃食用具不值什麼,說不準到了海外卻備受追捧呢,反正置辦大半船特產,還抵不過三五箱的珠寶。
不過這些特產都是在百姓手中買的,於商船而言不算什麼,對每家每戶來講,這收穫比他們一年的收入還多些。
也因此,商船出海,也是整個瓊州的大事,他們比誰都希望商船能順利回來,畢竟除了商船上有他們的親人,還承載着他們發家致富的希望。
有百姓自髮帶了炮竹出來,戲班班主帶了一隊人在後頭敲鑼打鼓的歡送,鞭炮聲震耳,鑼鼓聲響天,場面熱鬧非凡。
窩在宋子恆懷裏的宋良辰激動的跟着鑼鼓一起晃手,指着鑼鼓激動的道:“敲,敲!”
蘇婉曲了食指,輕輕在他的小腦瓜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自己也有啊。”
“娘好壞。”宋良辰抱着頭,扁了扁嘴。
“不痛了。”宋子恆給他揉了揉,含笑的目光又轉到船上。
這艘船特別大,跟蘇婉去京里坐的船差不多,放到現代也是遊艇級別的了,出了八十名海員,還有船長、管事和翻譯,正好一百人,俱穿着統一的制服,站在船上向碼頭行禮。
宋子恆先前已經鼓舞了一番士氣,這會兒便只淡淡的笑道:“時候不走了,出發罷,我等你們凱旋歸來。”
“定不負大人厚望!”一百人齊發的吼聲幾欲震天,意氣風發的朝碼頭揮手,而後,船長一聲令下,船慢慢發動,翻湧的浪花,將商船越推越遠,立在碼頭的眾人,甭管百姓還是官員女眷,一時間俱遙遙朝船上揮着手。
宋良辰也揮了好一會兒的手,直到看不清船上人的連,才轉頭扎進宋子恆懷裏,抱着他的脖子問:“爹,他們去哪裏啊?”
“去海的另一邊了。”
“去海的那邊做什麼?”
蘇婉打斷小傢伙的一萬個為什麼,拍了拍他:“下來自己站着,你爹都抱了你半個時辰了。”
宋良辰眨着大眼睛:“爹爹抱不動我了嗎?”
“誰讓你吃成一個小胖子。”
“人家不胖,劉媽說我這樣剛剛好。”宋良辰在宋子恆懷裏扭啊扭的。
宋子恆道:“你再不安分,我真抱不動了。”
宋良辰乖乖不動了,臉色有點兒小羞愧:“真的這麼胖嗎……”
“以後每頓少吃幾塊肉,多吃青菜,慢慢就能瘦了。”
宋良辰有點糾結:“瘦下來了會不會很難看?”
蘇婉被他逗笑了:“小小年紀還知道要好看。”
宋良辰高昂着頭:“我當然知道,走哪兒都誇我長得好呢!”
“那是大家哄你小孩子呢。”
“才不是,他們都誇我長得像娘,娘不是最好看的嗎!”
“好吧,你說對了。”蘇婉笑眯眯的捏了捏他的小臉,“你娘當然是最漂亮的。”
“咳咳。”宋子恆忍笑道,“娘子,這還是在外邊……”
誰知戰火毫不留情的燒到了他身上,宋良辰目光發亮盯着他問:“爹,娘說的是不是真的?”
蘇婉笑看着他:“我也很想知道相公是怎麼看的。”
大牛默默的垂下頭,在心裏想大人您要撐住,在家裏怎麼樣都行,可現在這麼多人瞧着呢,早前就有人說您懼內,連個妾都不敢納,蓋因您近日官威日重,這些傳聞才漸漸消散,今日您要真順着小姐的話說了,不出一日,懼內的名聲就真真兒坐實了啊!
宋子恆沒有聽到大牛內心的祈禱,卻瞧見了自家娘子似笑非笑的眼神,雖也想着在外邊難為情,可他娘子懷孕一貫難纏,懷良辰的時候就讓他心有餘悸,是以這一胎折騰的本性還沒暴露出來,宋子恆也不敢掉以輕心,遂點頭含蓄的道:“咳咳,你娘……說得沒錯。”
大牛頓時痛心疾首,瞧見自家大人旁邊的州判大人和同知大人俱隱晦瞧了他們的妻子一眼,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宋良辰頗為自得的道:“娘是最漂亮的,那我就是最英俊的啦!”前幾日他學了個英俊瀟洒的詞,知道是用來形容男子的。
蘇婉撲哧一笑:“小小人兒,就想着英俊瀟洒了。”
商船漸漸遠去,影子越來越小,直至再也瞧不見,宋子恆轉身道:“都回去罷。”
眾官員拱手點頭:“是,大人。”
然而才走沒幾步,圍觀的百姓自發讓開路供他們通行,卻紛紛跪在地上朝宋子恆磕頭。
宋子恆腳步一頓,轉頭看了眼身後,李曉林忙道:“不是下官吩咐的。”
眾官紛紛澄清:“下官等也並未吩咐百姓如此。”
百姓中有個長者一面磕頭一面高聲道:“宋大人是難得好官啊,一心為百姓着想,實乃我瓊州之福,宋大人當得草民這一拜!”
眾人紛紛附和,宋子恆忙道:“本官被聖人欽點為瓊州父母官,如今所做也是職責所在,你們不必如此,快快起來。”
百姓並不聽的話,足足磕了三個響頭,有些敲熱鬧的孩子都沒問爹娘為什麼要下跪,跟着大人乖乖的磕着頭,想是平日聽多了長輩念知州大人的好,已然新生幕孺。
在百姓的大禮歡送下,宋子恆抱了兒子,扶了蘇婉進馬車,車簾慢慢落下,百姓跟在後頭高聲道:“大人慢走。”
慢了宋子恆兩步,王林也坐上了自家馬車,王夫人倒了杯水遞過來,“老爺喝杯茶潤潤嗓子。”
王林一飲而盡,將茶杯放下,感慨道:“我來瓊州這般久,還是頭一次見百姓如此。”
“可不是,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瓊州百姓雖算不上刁民,平日妾身瞧着卻也不是善類。”
王林點頭:“這宋大人年紀輕輕,手腕着實了得,短短几月,已經徹底收攏了民心,日後他做什麼都拿民之所向來說話,誰還敢反對。”
“老爺這般說倒也有些偏激,妾身覺得,宋大人雖有收攏民心之嫌,卻也為百姓做了實事。”
王林眼神閃了閃,忽然問:“夫人覺得宋大人的到來,於我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自然是好事了,老爺,您被小人構陷,發放到瓊州這等地方,咱們人微言輕,脫不了身,除了像木大人那般致仕,怕也別無他法,可妾身也知道老爺心頭是有抱負的,不然也不會遲遲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王夫人頓了頓,王林點頭,“繼續。”
“宋大人卻不一樣,他是狀元出身,別說在聖人跟前掛了號,許些大臣怕也還記得他,不然老爺覺得,單憑宋大人一封摺子,聖人賜匾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單獨賞賜宋大人?”王夫人娓娓道來,“是以妾身覺得,照着宋大人如今的名聲,任滿后調離瓊州是必然的,若老爺能得宋大人青眼,請他拉一把也未嘗不可。”
王林沉默半響,又問:“夫人覺得宋大人願意用我?”
王夫人笑道:“老爺心中已經定論,何須問妾身。”
“夫人說的沒錯,我確實有定論,李曉林那隻老狐狸,現在不過是因着跟宋大人有利得,才願意捧着宋大人,可夫人也說了,宋大人是要干實事的,日後少不了銀子,自然還得從他們身上摳,到那時,這群人又該虛與委蛇了。”
王夫人笑盈盈的道:“只有老爺自來不與他們同路,是以也只有老爺才會全力支持宋大人。”
“現在奉承之人雖多,宋大人身邊畢竟缺能幹實事的,前幾日海員一事,大人就點了我陪他去見眾人,想來也是個暗示。”王林頓了頓,又問,“你近日與宋夫人走得近,她可有透漏些什麼?”
王夫人雙手交合,皺眉想了一陣,遲疑道:“倒是聽宋夫人提過堤岸一事,她問過李夫人堤岸是何時修建的……”
王林屈起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我就說宋大人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上回鐵颶來臨,宋大人說要加強堤岸,無人附應,又因衙門也無經費,只得放棄,不過等這回商船回來,恐怕就要動工了。”
王夫人問:“可是老爺,堤岸再強,也擋不住颶風啊,宋大人為何如此上心?”
“咱們自來沒將堤岸放在心上,是因為咱們不種地。”王林淡淡的笑道,“加高堤岸,雖也擋不住颶風,倒能將災害減低,堤岸攔住海浪,還能擋一半大風,再多挖幾條水溝,及時將水排出,說不準農田還能搶救一二,而一旦農田被保住,百姓何至於年年勞作,卻又年年吃不飽飯。”
王夫人點頭:“老爺英明。”
王林卻搖頭:“只是難啊,這群人自來只進不出,你讓他們吐出來,誰樂意?”
“宋大人上回都能說動他們賑災,這回應該也有法子。”
“但也不是長久之計,現在他們被眼前的好處迷了眼,日後次數多了,他們如何能樂意。”王林嘆氣,“罷了,總歸我也沒有別的路,能借宋大人之力脫離這個泥沼就已經是萬幸了。”
宋良辰掀開車簾往後瞧了一眼,回頭報告道:“爹娘,他們不見啦!”
蘇婉挑眉看向宋子恆:“百姓如此熱情,宋大人有何感想?”
“能有何感想?”
“都說士為知己者死,先前我聽說衙門招海員,許多人都嚷着能為宋大人辦事,死而無憾呢,可見大人美名遠揚。”
宋子恆苦笑:“我又不是沽名釣譽之輩,要這美名作甚。”
************************************************************************************************************
未時,蘇婉才午睡起來,臉上還有些紅暈,是被熱的。
孕婦最怕熱,雖然有海風,外邊日頭這般烈,蘇婉也不敢吹去吹風,只得着輕薄的衣裳,靠在榻上,讓彩雲拿了扇子輕輕給她扇風。
蘇婉有些感慨:“聽說下頭送了不少冰?”
“回夫人,是的。”彩雲輕言細語的道,“不過大人說夫人身子弱,不能用冰,便都分給衙門的眾大人了。”
“我都熱成這樣了,他倒是會做好人,將好東西都給了別人。”自從到了古代,夏天都是靠硬撐,如今好不容易有資格用冰降溫了,卻還是沒她的份,蘇婉內心的怨念可見一斑。
“夫人真真是冤枉老爺了,若不是夫人身子弱,大夫說用不了這些,老爺如何不能讓夫人用?”小綠坐在旁邊縫衣裳,還有五日就大婚,她的嫁妝都備齊了,嫁衣也綉好了,如今也停不下來,又拿了針線給蘇婉肚裏的小主人繡衣裳。
索性大婚一事另有人忙活,小綠只需安靜的做一個待嫁小娘子,做些衣裳倒也使得。
劉媽拿了東西從外邊進來,請了禮,便將手中的東西遞給蘇婉:“夫人,這是大婚當日的宴請名單,您瞧着可還使得?”
蘇婉掃了幾眼,點頭道:“也只能這般了,畢竟遠在他鄉,想大半也買那個條件。”
“小姐這說什麼話,只要老爺和小姐都在,婚禮就差不離了。”
蘇婉笑道:“你放心,我爹說了要親自給你們當主婚人,他上月到的廣州,估摸着也出發過來了罷。”
劉媽笑道:“想來早就出發了,畢竟大婚還有五日呢。”說著又將一個本子遞過去,“夫人再瞧瞧,這是定下的當日菜單,若有不妥,再添上也使得。”
蘇婉一面看一面道:“劉媽見多識廣,這個你定就好了。”
“老奴稱不上見多識廣,就是多少見過兩回大婚而已,不過別人家如何且不提,咱們這裏,還得夫人滿意才行。”
蘇婉看完合上菜單,笑道:“我瞧着都好,就這麼辦罷。”
說著往外瞧了瞧:“良辰今兒怎麼沒過來?”
劉媽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少爺用完午飯不歇息,帶着幾個孩子跑去前頭衙門說冒險,到這會兒還未回來,恐怕又被老爺抓着認字去了。”
宋子恆最近衙門沒大事,便也學會了上班摸魚,抓著兒子過一把老師癮,委實打發了不少時間。
偏偏宋良辰每每自投羅網,並且樂此不彼。
劉媽回完又問:“夫人可是需要派人將小少爺請回來?”
蘇婉擺擺手,笑道:“他既然喜歡跟他爹念書,就讓他念個夠好了。”
而瓊州知州大人辦公地方,一群小蘿蔔頭乖乖坐在小板凳上,聽化身先生的宋大人講課,幾個小傢伙本來就昏昏欲睡,搖頭晃腦的背着書,就更犯困了。
罪魁禍首的宋良辰努力睜大眼睛,裏頭已經泛着淚花,一面背書,一面目光期待的看着門外,還期待他娘睡醒了能夠過來解救他,只是遲遲等不到人。
宋良辰有些失望,他好像被娘拋棄了,真是個悲傷的發現,宋良辰抬眼看看宋子恆,趁他目光停留在書本上,悄悄伸手捂住嘴打了個哈欠,眼睛眨呀眨,將淚花眨回去,自認為小動作神不知鬼不覺,楊着唇角將手放下,就聽到他爹清潤的聲音:“良辰,你在做什麼?”
宋良辰眨着眼睛裝無辜,不說話,小模樣格外機靈,宋子恆掩了嘴角的笑,正欲起身,忽然門外傳來捕快的聲音:“大人,後院夫人傳信,說是夫人的爹和您大哥到了,叫大人回去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