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二

第72章 七二

隱約的船笛聲從窗外的遠方飄進屋內,諾拉捂着被子企圖遮擋慢慢刺目起來的陽光,剛翻了個身,就聽見“咚咚咚”富有規律性的敲門聲響起。

她哀嚎一聲,不情願地從床上咕嚕一聲翻到地毯上,有些茫然地撓了撓打結的頭髮,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誰?”她邊打了個哈欠邊打開了門,然後表情瞬間定格在原地。

“早上好,諾拉。”一身整潔灰色大衣帶着帽子的福爾摩斯面帶微笑,目光在她獃滯的臉,長長披散沒有梳理的紅髮以及肩帶歪到一邊去,露出大半個雪白臂膀的睡衣上轉了一圈,頓了頓,面色不變,“這個時辰你已經起床了才對。”

“……”

諾拉深深吸口氣,維持着打開門的姿勢,非常冷靜地告訴他,“請稍等片刻。”

然後掉頭就走。

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倒也十分順從地站在門口,摸了摸臉頰,目光尤為意味深長。

三分鐘后,長發紮起,穿着黑色禮裙面容乾淨的諾拉重新出現在他面前,面對福爾摩斯打量的神色顯得非常鎮定,甚至反問他,“有什麼事嗎,夏洛克?”

福爾摩斯不答反問,“不請你的老朋友進去坐坐?作為這麼久后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我。”

諾拉瞅着他。

福爾摩斯頓了一會兒,猛然醒悟,“抱歉……你們家鄉應該如何稱呼?”

諾拉哼了一聲,“男朋友,或者情人。”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這倒是聽上去很新奇……是利物浦的傳統?”

“……您是要就稱呼這個問題和我辯駁一早上,這就是您來這兒的目的?”

福爾摩斯露出歉意的表情,諾拉放過他,側身讓他進門,福爾摩斯跟在身後,目光一刻不停歇地四處打量,然後輕輕地哼了一聲,似乎看上去十分不滿。

諾拉給他倒了一杯紅茶,看着福爾摩斯略顯拘謹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笑眯眯地調侃道,“怎麼,我們的大偵探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么?”

“到處都是。”福爾摩斯着重強調這句話,“我實在不明白這裏究竟有那裏比得上貝克街,讓您無論如何地不願意跟我回去……採光性勉強不錯,可房屋結構設計不夠合理,面積太過窄小,傢具陳舊,缺少舒適的坐具和觀賞性的收藏品,當然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諾拉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接話,“這裏沒有夏洛克·福爾摩斯——我說得對嗎?”

福爾摩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要明白,夏洛克。”諾拉麵帶微笑,眼睛裏卻分明是亮晶晶的,帶着調侃和興味,“在我們有名分之前,未婚男女不適合住在一塊兒的。”

“但我們之前——”他試圖找出證據反駁。

“那可不同。”諾拉一臉正經,“那時候我對您沒有絲毫其他想法,那時我們是極其要好的老朋友。”

福爾摩斯眉頭一動,“那麼現在……”

“我們是老情人。”她斬釘截鐵。

福爾摩斯嘆了口氣,“我想我明白了事情的關鍵……名分?那也是利物浦的說法嗎?”

諾拉愣了愣,倏然笑了,“我和您開玩笑呢,夏洛克,我對這個並無要求,因為我足夠了解您……所以我絲毫不為此擔心。”

福爾摩斯唇角微微揚了揚,他明顯是被取悅到了,一向冷靜淡定的臉上都隱隱浮現出了笑意,聲音愈發低沉悅耳,“事實上擔心是不應該是您才對。”

諾拉湊近,“您說什麼?”

福爾摩斯正了正臉色,“其實我來這兒除了再次邀請您回到貝克街——毫無疑問我已經習慣了失敗——還有另一個目的,參加對傑德·森茨伯里的認罪。”

“你們昨天抓到他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他沒有逃跑的打算,他很聰明,知道這麼多毫無用處,沒有掙扎就跟着格萊森回去了警局。不過我想,作為久別重逢后的第一個有趣的案子……您應該會想親眼見到結果才對。”

諾拉眨了眨眼,然後站起身,在福爾摩斯彎腰去拿擱置在桌子上的帽子時,咬了咬嘴唇,忽而湊上前去,速度極快地在他的面頰上碰了一下,一觸即回。

福爾摩斯閃電般地轉過頭,灰色的眸子亮得驚人,帶着審視的目光緊緊盯着她,似乎有些不確定,有些困惑,試探地開口,“您剛剛……”

“well……久別重逢的小禮物。”諾拉不正視他,雖然臉上滲透出粉色,但她的表情卻十分正直嚴肅,“我們出發吧,夏洛克。”

福爾摩斯為她帶上門,目光放在前方女士下樓的背影上,思索片刻,然後加快速度,抬步跟了上去,直到和她並肩同行,才慢慢轉過頭來,聲音拖得慢吞吞的,“…您知道……我在關於這件事上可以說得上是毫無經驗……”

諾拉的臉更紅了,撇過頭去不言不語,耳朵卻悄然豎了起來。

福爾摩斯就像沒發現她這種舉動,平視前方,依舊是那番語調,“……但我卻是明白的,剛剛您對我做的事情……應該由男方主動才對。”

“……”

諾拉瞥他一眼,“所以您的結論就是有關主動權的問題嗎?”

福爾摩斯屈起手臂,諾拉頓了頓,還是低着頭將手挽了上去,他這才滿意地抬了抬下頷,戴上禮帽邊走邊說道,“不——我的結論是,也許下次您可以試試其他更醒目的位置。”

“……!”

…………

福爾摩斯和諾拉雖然算不上警察,但倫敦警察廳的警探們對他們實在是不能再熟悉了,根本連阻攔都沒有輕易就讓他們進入了警局,很快他們就找到了滿臉紅光的格萊森,他正在整理這件案子的筆頭資料,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差不多完工,順路也帶着他們一同去見證傑德先生的認罪現場。

格萊森手裏提着一個密封的袋子,裏面裝着一把鋥亮鋒利的手術刀,他邊走邊語氣輕快地介紹道,“這就是殺害格里芬先生的兇器,果然如貝德所說,藏在他的老家……同樣的還有一小塊撕破的衣袖,和格里芬教授的衣物相符,這下森茨伯里再巧舌如簧,也無法逃脫法律的制裁啦。”

“至於實驗室里那把……的確如您所說,是故意被留在那裏的,我猜測是為了混淆我們的注意力,上面的血是森茨伯里的,他手臂上發現了一道傷口,創口和這把刀的半徑很一致。”

“那麼,頭顱呢?”諾拉問。

格萊森頓了一下,露出一個被噁心到了的表情,“在那個用來捐獻的鐵皮箱子裏找到了……用密封的袋子包好,所以雖然腐爛了卻也一時半會沒人發現……噢上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喪心病狂的人,當著耶穌的面殺人,還見了血光。”

“您以後會習慣的。”福爾摩斯淡定地總結。

格萊森,“……”

穿過擁擠的走廊,他將他們帶到了一個有透明窗戶的小屋子裏,房間裏坐着莉茲小姐和一位年老的婦人,看上去像是僕人角色,此刻正在不停低聲安慰着低頭面色蒼白的美人。

聽到響動她抬起了頭,那雙剔透的琥珀金大眼睛裏是濕潤的,但沒有淚水的痕迹。她朝她們勉強笑了笑,雖然依舊安靜,可看上去她就像是要心碎了一樣。

任誰知道自己心愛的丈夫被熟人助教所殺,更令人心涼的是他們早已勾搭成奸,秘密來往了兩年之久,而她一直被蒙在鼓裏……諾拉覺得,這位莉茲小姐不愧是貴族後裔,涵養實在不錯。

她不好去說些什麼,只得回了一個微笑后坐在了她的對面,等待。

福爾摩斯坐在她身邊,卻不像她那樣多愁善感,而是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在諾拉轉過頭去想和他感慨兩句的時候,他倏然開口了——

“原諒我的無禮,格里芬夫人……我想就現在的狀況來說,也許稱呼您為莉茲小姐會更好。”福爾摩斯語氣平和,“可我仍然有一個疑問,它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不絕,而我對沒有解答的問題實在是無法忍耐下去……您會給予我這個榮幸嗎?”

莉茲愣愣地看着他,抿着嘴唇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遲疑地微微點了點頭。

“格里芬先生在一年半之前發表的那些著作……您確定來自他本人?”

莉茲垂着眼瞼,然後慢慢伸出手,示意那位婦人拿來紙和筆,在紙上慢慢寫道——

【並非如此】

【我認為那不止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我不想為他隱瞞什麼,福爾摩斯先生】

他瞭然地點點頭,“那麼您知道一位叫莫里亞蒂,代號m的先生嗎?”

【他似乎給格里芬寫過信件,不過那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之後我再未見他們聯繫過】

福爾摩斯向她微微彎腰,“非常感謝您的答案……我很抱歉,莉茲小姐。”

對方朝他微微一笑,曾經那雙舉世難見美目中的高貴依在,可清澈卻已經慢慢難尋——她曾經以為她過得非常幸福,對她的生活也懂得滿足,可世界沒有給予這樣一位美人過多的饋贈,她的丈夫被謀害了,而謀害他的正是丈夫的同性戀情人。

她沒有露出噁心的表情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已經是忍耐和素養的極致。

她來到這裏似乎只是為了交待一些最後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位老婦人的陪伴下離開了。

諾拉注視她瘦削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慨,“果然美人都是命運多舛的。”

福爾摩斯立刻給予了回復,“您應該對此感到很幸運。”

“……”

諾拉挑起眉,“我記得您曾經誇過我的美麗。”

“我們不應該編造一些莫須有的事情——”

“‘你不是花,是一顆寶石’……唔,不知道有人會不會對這句話感到很熟悉?”諾拉笑眯眯,“我最開始可真的沒聽明白,後來回去慢慢一想……哦夏洛克,這不就是在承認我既有容貌也有內蘊嗎?”

福爾摩斯,“……您的想像力令人驚嘆的豐富。”

“噢,或許我應該找霍克先生去問問他的想法——”

福爾摩斯一頓,“霍克先生?我以為他只對那些迷人而永恆的屍體有興趣。”

“我是例外。”諾拉仍然一臉笑眯眯。

福爾摩斯不自覺地動了動膝蓋,面上看不出其他的情緒,“原來如此,我以為他應該是一位更有原則的紳士才對……”

諾拉正欲開口,格萊森已經拉開了口,對他們招招手,“走吧,認罪開始了。”

他們來到了一間更寬闊的屋子,正上方坐着幾位法官和警察局長以及幾位律師,周圍站着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記錄人,福爾摩斯和諾拉找了一個偏僻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吱呀一聲側門打開了,穿着舊衣服滿臉憔悴卻神情平靜的傑德·森茨伯里走了進來,身後還跟隨着兩位高大的警官。

法官對於案件的陳述和醫生對屍體的判斷不用贅述,諾拉的注意力放到了當傑德開口的那一剎那。

“我殺害了布雷爾·格里芬……如果這個就是你們希望聽到的話。”

對於犯人被捕還如此不羈的態度,法官們都皺了皺眉,“傑德·森茨伯里,請具體陳述你的犯罪過程。”

“犯罪過程?”傑德莫名地笑出聲來,“好啊,是關於我如何在與他親密接觸之後,用藥物迷昏他,把他從頭到尾洗了個乾淨,剁下他的腦袋,一刀一刀砍成肉片的過程,是嗎?”

有人臉色發白,他看上去似乎更開心了,綠色眼珠里透出異樣的明亮,那笑容陽光到幾乎不屬於一個變-態殺人犯,“這對於你們這些循規蹈矩的老古董們來說,有那麼難理解么?啊是的,我愛他,我愛到恨不得佔有他的每一寸身體,讓我沾滿了屬於他的氣味,每夜每夜都在我的床上狠狠地佔據我……”

“注意言辭!”有人嚴厲提醒。

傑德聳了聳肩,“好吧,也許我說得露骨了些,可事實就是如此,你們到底想聽什麼呢?”

警長深深吸口氣,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威嚴,“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兩年前,我仍然在阿伯丁生活,他來那開會,二十天,足夠改變我們的命運。”傑德的回答很坦然,他認為似乎沒什麼值得隱瞞的,眼裏露出神往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小就和別人不一樣……我對漂亮的女孩完全起不了衝動,我大概知道我是什麼,可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在我的家庭里,這是不能被忍受的,是惡魔附身。”

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但當我看到他走進我的餐館坐下來,招待我點餐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他很英俊,談吐斯文,彬彬有禮。”

“我在他的桌子上留下了紙條,約他夜晚相見。”

“他果然來了……我沒有看錯。”

“後來我們就勾……哦抱歉,注意言辭。後來我們就好上了。”

“二十天……那可真是夢一樣的日子……我不用向他隱瞞我的喜好,我給他坦誠了我的一切,包括身體……呼~你們一定想像不到那有多麼輕鬆和快樂。”

“的確不能想像。”警長硬邦邦地回答,“請陳述關鍵。”

傑德攤開手,“那我就說得更簡單一點好了……會議開完了,我的愛人卻要離開我回到倫敦,我請求他帶我一同離開,可不知道誰發現了我們的事兒,一個健壯的男人拿着刀說要殺了他……他是個堅定虔誠的教徒,很不幸,他也喜歡女人,所以他不能忍受我們的私情,他在布雷爾的背上劃了一刀。”

“這並沒有動搖我的愛意……可他,布雷爾,他退縮了。”

“他甚至沒有向我道別,悄聲無息地就離開了這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我怎麼可能放過他?我們的相遇是神的旨意啊。”

“我向他的同事打聽了他的消息……然後一個人來到倫敦尋找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蹤跡。”

“他對我的到來害怕極了……噢我可愛的布雷爾,你怎麼可能擺脫我呢?我們是那麼相愛,天生一對,沒有人比我們更般配了,不是嗎?”

“他幫我租了房,讓我住在那兒,他有時候會過來,更多時候是我去找他……直到他告訴我,他認識了一個叫莉茲的女人,而且他認為他愛上了她。”

“愛?”

“他愛上了一個女人?”

“這可真是一個笑話,我當時就是這麼認為的……後來我看到他凝視她的眼神……哈,我終於相信了他的話。”

“我糾纏他讓我成為他的助教,我想更近地觀察那個女人……可布雷爾警惕着我,他從來不讓我走進他的房子,也不讓我單獨見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起,我決定殺了他。”

傑德的神色非常平靜,彷彿他說的不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謀殺,而是一個睡前的安眠故事,眼神柔和極了,“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得不到不如馬上毀掉……這並沒有多麼難。我欺騙他說要結束我們的關係,只求他來見我最後一面,他答應了我……我勾-引他上了床,用藥迷暈了他,然後把那具我曾經迷戀過的,英俊的,健壯的身體,剁成了碎塊。”

“你瞧,即使他和她結婚了,可擁有他到最後的人,依舊是我,不是嗎?”

警長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手裏的記錄,“那麼,森茨伯里先生,你承認引誘了看門人貝德先生,從而讓他成為你的幫凶,正確嗎?”

說起這位他的愛慕者,傑德看上去毫無情緒,半點沒有愧疚,“是,我引誘了他……我喜歡這個說法。事實上,我也給了他很多快樂,這個交易很公平。”

“你未曾對自己做過的事情感到過後悔?”

傑德笑了,“是的,我做了正確的事,我親手擺脫了我和莉茲小姐的痛苦,不是嗎?”

他眼神清亮,神情嚴肅,彷彿真的在執行一個正義的審判。

法官嘆了口氣,“謝謝你的陳述,森茨伯里先生,我不得不為你所犯下的罪行而下達判決。”

傑德甚至露出了微笑,“謝謝,法官。我不後悔。”

諾拉沒有聽到最後的審判,她內心對結果其實十分清楚——蓄意殺人,毫不悔改,甚至是同性戀……在這個時代,最後一個罪名甚至比殺人還要可怕。

它會受到來自全社會的憤怒唾棄。格里芬背上的那道深深的疤痕就是證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時衝動犯下的錯誤卻讓格里芬招惹上了一個心理扭曲的同性戀者,最後將他們兩個都送上了不歸路。

“這種愛的占-有太可怕了。”諾拉感慨道,“如果是我,我寧願不要。”

“請不要將他和您的情感對號入座。”福爾摩斯不悅地皺眉,“這樣我也會覺得受到了侮辱。”

諾拉轉過頭,臉上露出微笑,“能夠遇到一個聰明,敏銳,善良,內心寬廣正直,並且他還是我愛的人,我很幸運,夏洛克。”

福爾摩斯抬了抬下頷,表情不動,可那眼神分明在說“那是自然”。

“既然您愛的人聰明敏銳,善良又正直……那麼他想問您一句,什麼時候您才願意回到貝克街?”

“這個日後再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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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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