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戶部楊侍郎
心中有種怪異的感覺揮之不去,十三決定把事情弄個清楚。楊蘊是皇帝的人,雖然支持太子繼位,但是為了避嫌,也從來不敢和太子私下接觸,今夜為什麼會突然到太子東宮吃飯呢?
但是梅郁的身份有諸多不便,想向楊蘊打聽當年的事情也沒有理由,還不如把他從半路上擄走,問清楚了再放他回府。
於是,十三回家換了一套夜行衣,又戴上面具,趁着夜色躲在楊蘊回府的路上。
傍晚下了一陣秋沙子雨,入夜時分才停,秋風一吹,寒氣襲人。行人早被雨趕回了家,寂靜的石頭路有些蕭索,天上的彎月朦朦朧朧,碎在光亮的石板上。
等了不多時,一頂私人小轎就在盡頭出現了,兩個燈籠被人提着在轎前晃晃悠悠,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楊府”二字。
轎子走得很快很匆忙,依稀聽得見小廝焦急的聲音:“快點!再快點!”
十三趴在路邊的屋頂上往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小轎從偏門進了楊府,十三施展輕功,在屋頂上跳躍跟隨着,一直看着楊蘊被人扶下了轎子。
楊蘊臉色蒼白,嘴角流血,跌跌撞撞地站不太穩。丫環小廝們一看俱都慌了,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氣急敗壞地喊着:“快請大夫!還愣着幹什麼!”
楊府里燈火通明,下人們俱都亂作一團,大夫們出出進進,又是煎藥又是吩咐,足足鬧到下半夜,院子裏才安靜了。
兩個小丫環端着臉盆從楊蘊的卧房裏出來,一個悄聲說著:“流了這麼多血,怕是……”
另外一個連忙說:“別亂說話,快去打水吧。”
十三等她們走遠,靜悄悄地從屋頂躍下,站在楊蘊的窗外仔細傾聽。
房間裏是楊蘊輕微的呻/吟。
十三輕輕將門打開關好,房間裏光線不明,喘息和呻/吟顯得格外明顯。他趕緊來到楊蘊的身邊,藉著燭光看他的臉色,又輕輕掰開他的嘴巴。
白裏帶黑,舌苔有異,應該是中了毒,已經深入骨髓。
十三連忙將他扶起來,向他的體內輸入一股真氣。
兩人的身體都冒出細汗,突然,楊蘊呻/吟一聲,猛地吐出一口黑沉沉的血。他半睜開眼睛:“……是誰?”
十三輕聲道:“楊叔叔。”
楊蘊瘦巴巴的手抓着十三的手腕:“你是誰?聲音怎麼聽着像……”
十三把聲音放低:“楊叔叔,你可還記得我?”
楊蘊迷茫地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仔仔細細地辨認了好一會兒:“我實在認不出……”尚未說完,一股甜腥從喉嚨深處溢出,又吐了一口血。
楊蘊的臉色慘白得像屍體,身體顫抖着喘息。
十三連忙幫他擦着嘴角的血。他雖幫楊蘊護住心脈,可惜他中毒太深,已經有點遲了。
十三低聲說:“楊叔叔可還記得松懷靈松大人?當年你常去他家裏喝酒。”
楊蘊震驚地半坐起來,仔仔細細地看着十三:“你是……”
“我是小安,當年楊叔叔經常捏我的臉的,還喜歡叫我‘小安子’。”說著掏出來一枚玉佩。玉佩是他從季氏那裏借來的,上面雕刻了松樹和柏樹,與自己當年擁有的那一塊一模一樣。
楊蘊驚訝地看着玉佩,許久不能反應。終於,他平靜下來,輕聲一笑:“竟然是小安。多年不見,你過得還好?”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至近,楊蘊連忙嘶聲喊着:“都下去吧,不用服侍。”
外面的丫環們應了一聲,又即刻走了。
楊蘊笑着輕聲說:“當年你失蹤,你父親花了多少心思找你,看來你不但過得不錯,還學了一身武藝。今日你來找我,可是要問我當年你父親被殺一事?”
十三點點頭。
楊蘊靜靜地看着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卻有些凄涼:“你父親的事在我心裏已經存了十年,每次想起都愧疚不堪。如今大限將至,竟然讓你來找我,也算是老天待我不薄。”
十三冷靜地等着。
楊蘊又平靜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這件事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還牽涉着我的一些私事,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說了。”
說完,他輕聲道:“想必你已經知道,當年我和你父親認識之後,就和一個男人來往密切。這個人,就是當今聖上。”
十三差點吐了一口血。楊蘊的情人是皇上,那個毫無原則的昏君?
楊蘊紅了臉:“他當年和現在很不一樣,雖然風流,卻也很上進。後宮自然有妃子,卻從來不向臣子下手。當年他命我整治貪官污吏,抓幾個出來以儆效尤。我心中高興,以為侍奉的是明君,與他的來往越來越多,有幾次還累得在他的寢宮睡著了。”
竟然敢在風流皇帝的寢宮睡着,這楊蘊是有多麼遲鈍?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卻越來越不一樣。他幾次三番找我的麻煩,挑刺說我醜陋,給我出諸多難題,又經常把我叫進宮中訓話,說:‘長得這麼丑,將來怎麼娶妻?’我被他逼得急了,躲又躲不了,終於也豁出去了,拼着被殺頭的打算同他吵了一次。”
十三:“結果?”
楊蘊紅了臉,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那次之後,他便開始叫我進宮服侍他。我不肯,他勸我說:‘昭義帝立的是男后,最後還不是一代明君?還是你怕自己太丑?我長得好看就補回來了。’”
楊蘊痴痴地看着窗外,像是陷入了悠遠的回憶之中,良久才回神說:“我的志向是整頓吏治,因此一直猶豫着不想進宮。皇帝嫉妒心重,聽說你父親和我來往密切,懷疑你父親才是我不答應的原因。他雷霆震怒,便宣召他進了宮。”
“父親就是因此而死?”
楊蘊的目光黯淡下來:“我當時聽說皇帝宣你父親進宮了,立刻馬不停蹄地去求見皇上,可惜已經晚了。你父親被他一劍刺死,血濺三尺,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
十三安靜着不說話。
楊蘊半靠在床頭躺下來:“這就是你的父親死的原因。從此我和皇帝便只做君臣,再也沒有私下的來往。他不知怎麼了,慢慢變得昏庸好色,幾次三番向臣子下手。我實在看不過眼的時候,就會勸幾句。他有時候聽,有時又不聽。”
兩人之間一陣長久的沉默。
十三拱手說:“多謝楊叔叔。”
楊蘊虛弱地說:“皇帝身邊防衛森嚴,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否則只是送命而已。”
十三沉默着不說話。
楊蘊咬咬牙終於說:“你倘若真想刺殺皇帝,我教你一句話,危急之時說出來,倘若皇帝還念着我和他的舊情,說不定能有點用處。”
說完,楊蘊伏在十三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十三說:“皇上是楊叔叔的舊情人,楊叔叔為什麼要幫我?”
楊蘊的眼角有些濕潤:“你恨我應該,恨皇帝更應該。你父親和我相識一場,我卻連累你們家破人亡。該死的是我們才對。”
十三沉默着。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只聽一個僕役道:“啟稟大人,門外一位肖員外求見,奴才說大人身子不舒服,那位肖員外不管不顧,衝進來了。”
楊蘊吃了一驚,連忙說:“知道了!不許阻攔,放他進來!”
十三還沒有問楊蘊中毒的原因,卻已經來不及。楊蘊催促道:“你先走吧,梅郁。”
十三愣了一下:他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是誰?
楊蘊輕聲說:“我不知道你假裝成小安的原因,但是你知道小安這麼多事情,應該是他的朋友。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外面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而來,十三沒時間猶豫,終於破窗而去。
楊蘊消瘦的面龐映着微弱的燭光,十三站在樹上深深看了他一眼。
這就是他見到楊蘊的最後一面。
……
第二天早上傳來消息,戶部侍郎楊蘊中毒身亡。這件事十分蹊蹺,皇帝卻也沒什麼反應,依舊在宮中尋歡作樂,只叫大理寺卿查查此案作罷。
十三心想:皇帝對楊蘊的感情,只怕早已經所剩無幾了。
他的確想親手刺殺昏君,可是卻不能自己拿主意。刺殺皇帝事關重大,凶多吉少,十三必須要和葉裴青商議。
兩天後的下午,十三在大理寺當值調查楊蘊的死因。幾個月前和楊蘊一起查案的情景歷歷在目,十三有些難以集中精力,面前時不時浮現出一張瘦弱的臉和一雙有神的大眼睛。他有些心煩意亂,在諸多書本中隨便撿起一個藍皮本子翻看。
藍皮本子有幾十本,都是從楊蘊的書房找來的,上面寫了楊蘊近十幾年破案時所寫的思路。所有疑點和線索寫得十分清晰,連同人物關係和各樣證據的圖樣都畫得清清楚楚。十三大略翻看了一下,最近的一本寫的是四王爺世子妓院被殺一案。
楊蘊似乎對這起案件十分感興趣,反覆寫了“情殺”二字。他還找到了幾條街之外的一架梯子,已經被人砍斷丟棄,上面卻有血跡。“汪志”這個名字也反覆出現,楊蘊用紅筆圈着:汪志、情殺、倉促作案。
最後又寫道:“既然是倉促作案,為什麼一點證據也沒有留下?暫定作案的人有兩個,汪志殺人,另外有人幫他冷靜地善後。是誰呢?”
寫到這裏卻嘎然而止,十三再翻去另外一面時,卻是皇帝丹藥中毒一案了。
汪志的名字再一次出現。本子裏寫着:“又是汪志,絕對不是偶然。四王爺世子一案幫汪志善後的人究竟是誰?在丹藥里做手腳的真的是皇后?她會用自己常用的信封信紙,指使玉清做手腳?”
楊蘊分明對丹藥一案起了疑心,也並不相信皇后是幕後主使。
十三看得入了神,再往後翻,後面的幾頁卻被人撕掉了。
他把藍皮本子放下,正要尋找其他的證據,卻有一個小官員來找他說:“梅評事,太子正在門外找你,說事情緊急,叫你趕快過去。”
十三連忙來到大理寺外。
太子身穿月白色華服,頭戴紫金冠,正在焦急地踱着步子。頭頂突然一聲雷聲鳴動,十三抬頭望天,天色陰沉沉地似要下雨。
太子一看十三出來,連忙擦着額頭上的細汗迎上來:“梅評事可出來了,父皇有旨,宣你趕快進宮。”
十三先拜見了他,才站起來皺眉說:“敢問出了什麼事?怎麼這麼匆忙?”
太子眉目間似乎有些隱瞞,掩飾着說:“聖上突然召見,不去不行。梅評事還是儘快走吧。”
十三的心中疑慮萬分。皇帝已經好些天不曾想起過自己,怎麼會突然召見?
然而事已至此,十三不去不行。他想了想說:“太子稍候,先讓梅郁跟家裏說一聲,今晚不回家吃飯了。”
說著便把葉林招到跟前,輕聲吩咐道:“火速派一個人去軍營里通知將軍,再去稟告老太太,就說‘梅郁身處險境,老太太可要顧念葉將軍的骨肉啊’。”
葉林雖然聽不懂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卻也知道事情緊急,連忙答應一聲走了。
十三這才跟着太子上了輦車,鎮定地問道:“不知聖上今天是怎麼提起下官的?”
太子卻不答話,低聲問道:“你身上可帶了毒針?”
太子怎麼知道他有毒針?!
十三心中有絲不妙的感覺,卻不得不答道:“隨身帶了兩根。”
太子遞過一顆紅色的藥丸,輕聲說:“你身俱武功,等下侍寢之前,皇帝會先賜你喝迷-葯。你先把這顆藥丸吃了,才能保持頭腦清醒。”
十三心中有氣,卻還是仔細嗅聞了藥丸一下,確信無誤,將它吞下肚子。
太子又說:“喝完迷-葯之後,太監們會把你的衣服脫乾淨檢查,確保你身上沒有武器。那兩根毒針你會藏在哪裏?”
十三眯着眼睛說:“太子且慢,聽太子的意思,梅郁是要行刺皇上?”
太子皺眉道:“葉將軍應該早同梅評事說清楚了吧。為什麼現在還問?”
十三沉默了好一陣,兩人只聽見車輪轉動的聲音。
十三終於說:“毒針我自有辦法,太子不必擔心。”
太子繼續解釋:“侍寢之時,父皇的影衛們會自動迴避,房間裏只剩下你。機會只有一次,你好自為之。”
十三平靜地說:“刺殺完畢,太子會如何接應?”
太子的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緩緩地說:“倘若你刺殺成功,我自然會派人接應,你不必擔心。”
根本不會有人來接應!
殺皇帝之時必然有聲響,即便得手,影衛們也會一擁而上把自己殺了。
這是有去無回的一次刺殺。
十三低聲說:“梅郁只有一事相問,太子是怎麼知道梅郁身上有毒針的?”
太子看了看他才說:“這是葉將軍親口告訴我的。你不必擔心,我就在皇上寢宮外接應,一定保你性命無憂。”
十三抬起頭來鎮定地說:“梅郁知道了。”
馬車晃動着疾馳而去,濺起一路水花。夫人你好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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