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艾倫的戰役，月光下

白晝里的高熱尚未完全消卻，街上鋪着的石板還帶着微弱的餘溫；但午夜的輕風又帶着絲絲涼意，它捲起一地空蕩蕩的彩紙屑，從街道這頭至那頭，一下就那麼輕輕盈盈地盪了過去。

艾倫剛走到街上，黑漆漆的林蔭道里就竄出一條人影；來者披着一條寬大的黑斗篷，斗篷下隱約有銳器的反光，他領子附近又別著一枚艾倫熟悉的徽章，一隻黑霧遮罩、五指並伸的手掌圖案的徽章——影手兄弟會的人，艾倫分辨了出來。

他幾步走到街的另一邊，那人也默默地快步跟上；等到艾倫停下時，那人才說道：“艾倫大師，奎文是我朋友，他讓我來協助你。”

艾倫看了他一眼，不願多話，點了一下頭。

他又朝希伯家的方向望過去——那扇生了銹、釘着木板、纏滿枯藤的門，希伯家後院的門扉——仍緊閉着，門旁也沒能出現那抹他所期待的靚秀身影；他皺了一下眉，抬頭看了看天色：崇山與鍛造之王的星座還未整個兒的鑲嵌於天幕之上。

“時間還差一點，艾倫大師。”影手兄弟會的人看出他眉宇間的焦慮，低聲提醒道。

艾倫鬆了口氣似的點點頭，然後他與影手兄弟會的成員來到希伯家後院的正對面，躲在離那扇門相當近的一棵大樹后。

時間的沙礫在點點流逝，但艾倫度秒如年。

影手兄弟會的人時而摸出一個小沙漏，看了幾次后說道：“差不多了。”

艾倫眉尖跳動了一下；他滿懷希望地朝希伯家那邊望過去，這希望中又隱含着緊張與擔憂，種種心緒調和在一起，竟複雜得令人難以言喻；但這些心情在最後都統統化為單一，那就是失望，艾倫依舊沒有看到海倫的身影。

“時間真的到了？”他詢問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影手兄弟會的人看了一眼天空，然後再看着艾倫，最後確定地點了點頭。

“再等等。”艾倫咬了一下牙。

其後時間每過一分鐘，年輕人激動的心情就愈下沉一分；很快，五分鐘過去了。這時影手兄弟會的成員側過頭去看他，但艾倫的臉上一片漠然，除了一抹妖異的殷紅在他蒼白的面頰上隱隱涌動。

十五分鐘過去了，年輕人的心情幾乎沉到了底谷。

再過了一分鐘，艾倫終於忍不住了。他低嘆一聲，表情有些頹然，但眼神卻愈發清明：“海倫一定被什麼事耽擱了，我去看看。”他重新找回一絲希望，低聲說道。

“別，聽我說！艾倫大師，”影手兄弟會的成員攔住他，“我這麼說你可別生氣，有可能海倫小姐是被什麼事耽擱了，有可能海倫小姐反悔了，但還有可能這是一個陷阱！”

艾倫額頭陰雲密佈，他閉上了眼睛；如此多天的期盼與焦慮以來，到如今臨頭，他能放棄嗎？他放得下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海倫那雙淡藍色的、溫柔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他心靈中注視着他，給予他的勇氣和信心；是的，那怕現在只有一絲機會，他也要去問個明白才肯甘心。“海倫會設計害我嗎？不，她不是那樣的人！”年輕人在心中默默說服了自己，然後勉強一笑：“無論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影手兄弟會的成員彷彿早料到如此，他攤了攤手，“那好吧，我為你打開希伯家後院的門吧，但願你別後悔！”他一邊說一邊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到那扇生了銹、釘着木板、纏滿枯藤的門的門旁，順手掏出一串鐵絲工具，削長靈巧的手指托起銹跡斑斑的鐵鎖隨意撥弄了幾下。

伴隨着清脆而輕微的‘喀嚓’聲，那人罩帽下的面容浮起一個得意的微笑，“成了！好吧，你小心點……我給你把風。”他又低聲嘟囔了一句，“記得悠着點，我還不想被奎文追殺。”

艾倫輕輕點頭，先在心中默默企求父親的祝福，然後他打開一條門縫，閃身進入了希伯家的後院。

他輕車熟路地沿着庭院中的小徑前進，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這裏與他小時候的印象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他很快就來到海倫的房間下，正對着她在二樓的窗戶。

那扇白窗戶顯得相當精美，它出自城中最好的精靈工匠的手筆，那輕靈空寂的雕刻風格，正如海倫單純的性子；窗戶旁邊又搭着架子，碧綠的葡萄藤上面纏繞蔓延，綠幽幽地掛滿一牆。

艾倫拾起一顆小石子，朝那扇窗戶丟去，叮的一聲輕響，接着他馬上躲進了旁邊一棵大樹的陰影中。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房間中仍沒傳來回應。

艾倫挑了挑眉，似乎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但心中複雜的情緒糾纏在一起，嚴重的影響了他的思路；“海倫，你到底怎麼了……”年輕人在心中暗嘆一聲。但他立刻又咬了咬牙，仍舊不願放棄。他環着大宅走了一圈，有驚無險地找到一扇敞開的窗戶，接着通過這窗戶，艾倫爬進了一樓。

這是一間客房，他認得這裏；他打開門，外面就是一樓的走廊：空空寂寂，沒有半個人影。年輕人吐了一口濁氣，緊崩的神經鬆弛了一些；他沿着走廊找到通向二樓的樓梯——幼時那些久遠的記憶好象伴隨着腳下輕而慢的步子一點點回到了艾倫腦海中，希伯家的整個內體結構在記憶中一一清晰呈現於他眼前。

他先來到海倫的房間前，然後透過門上的鎖眼向裏面望了一眼：內里空蕩蕩的，除了清冷的月光，再沒有半個人影。

艾倫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但立刻又想起了書房這個地方，他馬上回身快步穿過二樓靠西的走廊，朝着記憶中的那個方向走去。等他來到書房附近時，才發現這裏的門扉緊閉着，不過裏面亮着燈，門縫中隱隱透着橘黃色的暖光。

年輕人心中激動起來，馬上把耳朵貼了上去，幾乎是同時，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嗓音。

“伯爵大人，我看你家族的徽記是紫色底的扇貝與盾形紋章；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枚徽記代表着你的家族在奧爾丁的歷史中曾經有一段輝煌的過去，是王室的偏脈？說不定還曾在濱海地區的戰役中立過大功？”

“正是，完全如你所說，”這是希伯伯爵的聲音，他的情緒挺高，顯然前面那人的巧妙的恭維恰好說到了他心中最癢的地方，“哎，只是我們這些後人對不起祖上的榮光。”

“不，雖然的確是你祖上的後人揮霍掉了他們積累起來的威望，但這些後人中不包括大人您，”那個男人說道，“你看，現在希伯家的榮譽將在你手中重建，甚至遠超當年的風光。”

希伯伯爵這次沒說話，只是極為含蓄地笑了幾聲。

本來聽到這裏，心情又落回底谷的艾倫就準備抽身離開了，但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遠超當年的風光倒是沒想過，只要能重新做到那有一步，我就很滿意了。”希伯伯爵又說了一句。

“不，伯爵大人你完全不必這麼想，”那個男人說道，“我保證你的家族將擁有與四大家族同樣的地位，封疆裂土也不是什麼幻想。”

希伯伯爵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一些，“我當然相信你們，但這事兒還得看海倫……那死丫頭。”他低聲詛咒了一句。

“家族內的婚姻，由不得這些嬌小姐自己做主，”那個男人低笑，“她們能有什麼見識？不過海倫小姐還算比較聽話，等到她成了那個人的妻子，我就能想辦法讓舍羅維爾家加入我們的陣營，接下來，一切都好辦了。”

希伯伯爵低哼了一聲，“但那死丫頭最近不知怎麼的，之前她對我這個父親向來惟命是從，但現在答話之間卻似乎總有猶豫。”

“所以我才建議你們將她關起來，”那男人嘿嘿笑了兩聲，“這對一個嬌小姐來說是苦了點，不過也就這麼兩天而已；她總有一天會明白伯爵大人您的苦心——格蘭特那個年輕人，我見過他，很有潛力，而且也很年輕英俊不是嗎？你算對得起她了，伯爵大人。”

“當然，讓她吃點苦頭也好！不過才禁她幾天足，沒想到這死丫頭竟然想偷偷逃跑，我真是白養她這麼多年，一點都不知道為自己的家族着想；也好，就讓她先在地窖反省一下吧。”

聽到這裏，艾倫強忍着衝動才沒有衝進去把這兩個無恥之徒暴打一頓，他小心翼翼地離開門，但同時心中也升起一股狂喜，事實上這喜悅與海倫那天答應他帶走她時所感受到激動別無二致。“海倫沒有反悔！”他激動地抬起頭，一時也沒考慮和伯爵對話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轉身就向一樓走去。

而至於地窖的位置——恐怕除了希伯家的人，就是他最清楚。

他迅速而又小心謹慎地轉回一樓走廊，然後沿着過道牆角的陰影向這宅子南邊走去。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終於遇到了自潛入這宅子以來的最大的麻煩：一個女僕不知從那裏轉出來，迎面就朝他走來！艾倫避無可避，當然更不能突然後退，那樣只會引起對方的疑心；他只能強迫自己鎮定，然後假裝從容地繼續前進。

所幸這是午夜，雖然這段過道一側靠着窗戶，但此時雲層恰好遮住了月亮，僅剩的暗淡的星光也不足以勾勒出人的面容。

女僕和艾倫，兩人人都微微埋着頭，腳步沉而緩，好象是在比誰更從容自若；而下一瞬間，月亮竟突然破開了雲層，清冷而柔美的銀光直瀉而下，透過窗欞，直灑在兩人身上。

艾倫涵養再好，這時也不禁在心中詛咒起來，他下意識地去摸口袋裏的雕刀——

但那女僕卻先一步哆嗦了一下，差點腳一軟坐到地上。

艾倫有些奇怪地抬起頭，正對上那女僕有些緊張、驚惶的一雙水眸，然後兩人同時一怔，同時低喊出聲。

“艾倫！”

“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