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之殤(下)
深秋時節,關東大地上紅日初墜的景象是美麗的。若是美也是可以加以分門別類的,而這種美無疑便是屬於溫婉得讓人微覺心碎的那種。
可地面上的氣氛,跟天色所蘊含的意味就有些風牛馬不相及了。
剛才還在全力奔逃的老百姓們,已紛紛停下了腳步。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除了身心高度緊張過後的極度疲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支從山樑泄下來的隊伍已經把日本人打垮了,生命安全暫時有了保障的他們,可以回過頭在尋找先前在倉皇逃命時,所失散親人、朋友、同鄉了!
其實說日軍被打垮了並不准確,事實上這小股日軍是被乾淨利落的全殲了。
戰鬥經過是這樣的。林子岳他們一衝下山樑就因衝鋒次序的先後,成員關係的親疏,自然形成的兩隊。學生們在林子岳、賀仲年率領下貼着難民大隊的邊上向鬼子的右後側迂迴;姜大海和他的兄弟們向鬼子的左後側包抄。
說來也是這股鬼子該着倒霉,完全埋首於虐殺中國民眾的他們,根本就沒意識到有兩支隊伍逆流而上的殺了上來,就算其中有個把人在不經意間遠遠看到了有人朝着這邊運動,也自動的把這歸為中國人的慌不擇路,他們一路上實在是太順風順水了,弄得這些日本人連基本的警惕性都喪失了。
待到兩路人馬同時衝到日本人的近前,鬧了個措手不及的日軍才從對方那來者不善上得出正確的結論,這些中國人是來要他們的腦袋的。可這時日本人再想要展開隊形發揚火力卻已為時已晚,戰鬥只能以人自為戰的形勢進行了。失去整體發揮的機會,對這股日軍的危害是致命的。在人數遠遠超過自身,戰鬥意志堅決的對手的圍攻下,日軍士兵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了。當然,這裏面最大功臣還是那五十來個前東北軍士兵,附中的同學們在這場戰鬥中所做出的最實質的貢獻恐怕就是鼓舞了這些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有一定的實戰經驗士兵們的鬥志吧。從這個意義上說,女學生們的‘參戰’(跟在後面搖旗吶喊。)起到了作用還要大於她們的男同學們。畢竟,士兵們都是性別優越感十足的大老爺們,被娘們比下去對他們刺激太大了,簡直大過了當不當亡國奴,不知這能不能算是千百年重男輕女下來的正面效應?!
生平所發起、經歷的第一戰鬥的全面勝利,並沒給林子岳帶來一丁點喜悅。此戰殲滅的日本人太少了,比原先估計的還要得多,少得讓他滿心悲涼、一腔羞憤。
這點子日軍編一個分隊(日軍的班級單位。)都嫌不足,又沒配有機關槍,只帶了一個打起來響動很嚇唬人,可實戰威力極為有限的小口徑的擲彈筒,卻硬是追殺六、七千中國民眾好幾里地遠,光是暴露在他周圍的老百姓的屍體就不下百具,那些他沒看到的想來只會更多。若不是半路殺出他們這伙程咬金,今天還不知要死多少中國人了!
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這八個字,無疑是此際的林子岳的心情的真實寫照!
由於生長時代的不同,要讓此時的林子岳理解、讀懂這個時代的很多中國人,在經過了長達幾百年的奴才生涯,半個多世紀的被西洋人、東洋人肆意欺凌殺戮的悲慘時光,那種民族血性的極大磨滅、對一切外國人那種深入骨髓的懼怕及超乎人性本能的‘溫良恭儉讓’,顯然是不大現實的。
“當家的,鬼子是殺完了這局面咋收拾。”對這個很有血性的娃娃當家,已產生了幾許敬意的姜大海的請示,把猶沉浸在威懾萬千中的林子岳拉回了現實當中。
“大海,你去向老百姓了解一下情況,再順便看看能不能從中挑些人壯大壯大咱們的隊伍。”話音方落,林子岳又扭頭對在剛才的戰鬥中左手被日軍的子彈擦了一下的賀仲年說道:“不是抓了一個活口嘛,你去審審,看能不能問出打下黑山縣城的日本人到底有多少,附近有不有他們的大隊人馬!”
一路行來,林子岳已從閑聊中得知過去曾在瀋陽城內的某家日本洋行當過半年苦力的賀仲年粗通些日語。
賀仲年應聲去了,可他那‘二把刀’的日語卻沒能派上用場。
那個日本兵居然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原來這個日本兵竟非日本人,而是朝鮮人,即所謂的‘高麗棒子’!
說起來‘高麗棒子’也算是抗戰中‘知名品牌’了,初到貴境的林子岳對其的底細可是知之甚詳。千年以來素以小中華自居的高麗國都是中華天朝的最親密的附屬國,唐高在位時、明萬曆、清光緒年間,中國曾三次大舉出兵與日軍血戰三千里山河,以悍衛這個小國的獨立。雖然甲午之役中**隊的大敗,直接導致了朝鮮變成了日本的‘被保護國’,並進而在十年後完全淪為其殖民地,可不管怎麼說,中國這個宗主國已盡了最大的怒力了,並為此付出了簽署馬關條約的沉重代價,中國無愧於朝鮮。這也是列強對晚清時期的中國政治最看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中國這個明明已是自顧不暇的老大帝國,在維護某些藩屬國的利益時,竟會比保衛自身的國家利益,還要捨得下本錢!
可人家的回報了?!憑着上千年的頻繁交往、朝貢貿易所換來的,對中國的風俗地理的極是熟悉這項‘專有技能’,‘高麗棒子’們在日軍中多是充當嚮導的角色。按說身不由己的亡國之人嘛,其情自當有可憫之處。可這些‘高麗棒子’們的可惡、可恨的地方,卻不僅於為日本人帶路、做間諜這麼簡單。慣於依附強者他們,在日本人跟前雖總是一副奴顏卑膝的醜態,可燒殺起中國老百姓來卻每每比他們的主子都要來得兇殘狠毒,說他們是日本人手中牽着的一條條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都不為過。
而俘虜的是個‘高麗棒子’的事實,也很好的解釋了眾人之前的疑惑,九一八事變發生到現在,把可信度幾等同於謠言的傳聞都算上,他們中也沒哪個聽說過中國人抓住過日本軍人的。造成這種情形的固然有日軍勢如破竹的大壞境,也有這時節正宗日本士兵中的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的比例很高,其戰鬥意志、心理素質普遍過硬的原委在內。
可主子的冥頑不靈,從不代表奴才的骨頭會有多硬,要不奴才也不成其為奴才了!
賀仲年沒費太多的口舌,這個名喚崔大志的‘高麗棒子’便一五一十的,把他所知道的情況都招了出來!
真相比猜測還要驚人!從崔大志的供述中,林子岳這一小股日軍會出現這裏,僅僅是因為他們在行軍過程中與其所屬的中隊走散了。這也就是說目下在黑山縣境內沒有第二股日軍。換言之,讓整座黑山縣城為之一空,無數中國民眾(日軍追殺的僅是其中較大的一股。)惶然逃離家園的罪魁禍首竟只是這區區十一名日軍!
本來看在崔大志被俘后還算老實的份上,林子岳對如何處置尚有些拿定注意,可在細細打量的其人,他胸中的那絲猶豫立時飛到了九霄雲外。原因無它,這個乍看上去他就覺的眼熟的傢伙竟是先前他在望遠鏡中所見的那個在刺刀上空着嬰兒屍體的獸兵!
“把這些日本人的首級都砍下來帶上。”林子岳貌似輕描淡寫實,則懷着無與倫比的恨意大聲吩咐道:“給我叫幾個手黑的老兵過來,一刀一刀的剁碎了吧,!”
磕頭如搗蒜不說,還被嚇得大小便當場失禁的‘高麗棒子’,被眼裏閃着嗜血寒光的老兵們,拖走後,賀仲年鐵着臉問道:“子岳,帶着小鬼子的人頭幹嗎?”
“照這條狗的說法,黑山縣城並沒遭到多大的破壞,咱們原定的行程不用再改了,還是先去一趟縣城。”林子岳一字一句答道:“日本人很快就會從其它地方騰出手來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日軍就會派兵佔據黑山,封住從這裏通往熱河的口子。我知道日本信奉的神道是講究身首異處便不能輪迴的。所以日軍或許可以不怕死亡,卻對腦殼長不在脖子上極為在乎,咱們把這十顆人頭往黑山城頭一掛,再刷上幾條大幅標語,由不得小鬼子不膽顫心驚。那他們行動起來也會有所顧忌,。”
“那要是日本人更瘋狂呢?”賀仲年發出了質疑。
“可能性很小。”林子岳扳着指頭解說道:“第一黑山終非日軍的主攻方向,日軍投入到這裏的兵力不會太多,膽氣也就足不起來。第二,日本人天生就是屬狗的料,你一軟他甚麼絕戶事都幹得出來,你比硬他就會怕你怕得要死!”
客觀說來,林子岳理由雖勉強也說通,卻遠非無懈可擊。可懾於林子岳在說這番話時從骨子滲出來的盈盈殺意,賀仲年沒有繼續抬杠。
賀仲年識實務,讓林子岳暗自大鬆一口氣,他還真就怕對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其實,他之所以堅持要將一干日本人懸首示眾,還有一條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口的理由,如果不能杜絕老百姓心中最後一絲僥倖,那這些民眾中定會有大半立馬回到縣城裏去,守着小家抱着財物坐以待斃,而非逃向外縣躲入山中,那麼今天的這一幕,鐵定就會在短時期內再在這黑山城下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