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文雀(二)
顏葵花最終還是活着回來了。
她期望的男人沒有來救她,但她有個娘。
不是親娘。
一般來說,文雀總是一窩一窩的,顏葵花自然也來自於一個小團體。
收養她的女人大概有四十多歲,是縣裏盤踞了二十多年的老文雀,人稱顏三娘。
顏三娘不是本地人,年紀輕輕守寡,十幾歲時被婆家逼迫着嫁給小叔子,恰逢邊境戰亂,她找了個機會逃出門來,一直到了黑牛縣才安頓好。
為了不餓死,顏三娘做了點小偷小摸的事,她身手靈活,腦瓜子又聰明,不幾年,就得了一些積蓄。
顏三娘打算租個小門面開個店子,後半生賣豆腐過日子,然而大冬天的她撿到了葵花,後來又撿了葵花的妹子顏歡喜,養着兩個小女孩兒,便又干起了老本行。
人沒有絕對善惡之分,顏三娘在外頭坑蒙拐騙偷,雖然被人咒罵,但沒被人抓過現行,在本地也能活得下去。劫富濟貧懲惡揚善稱為大盜,像顏三娘這種,在生存環境太惡劣偷竊一些財物全是為了自己,只能叫做小賊。
但在顏葵花看來,三娘就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顏葵花自小父母雙亡,四五歲的時候被親嬸子虐待,逃出了門,大冬天的就像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快要餓死凍死的時候,看到了三娘從天而降,給她一碗熱粥。
在那之後,顏葵花就跟着三娘,二人以母女相稱。兩人相依為命,顏三娘也沒有嬌養孩子的能力,浮萍一樣的弱女子,能夠活下來就是本事。
顏三娘別的本事沒有,偷竊卻是有天賦的,也許受過苦難的人都會有些城府,她發現顏葵花也有這種天分與心機。
多一份本事,更能保證人可以活下去,顏三娘讓顏葵花試試水去偷她房間裏的手帕,結果這孩子做得滴水不漏。顏三娘便把幾年的心得手法傾囊相授,這孩子是天生的文雀。
兩個人相互扶持到底比一個人扛着苦難過日子來得幸福,顏三娘的豆腐店在不久後到底是開起來了。
也是冬天,豆腐店門口放了個小嬰兒。貓叫似得哭泣,裹着單薄的補丁布片,凍得小臉兒都青白了。
顏三娘撿了個孩子顏葵花,是眾所周知的,因此也得了個善人的名聲。也許是哪家人太困苦,慕名而來把小嬰兒送來,或者能保命。
養一個孩子是養,養兩個也是養,顏三娘嘆了口氣就把孩子抱進了屋。一般來說,嬰兒被拋棄的多是女娃,這一回同樣如此。
知曉生活艱辛的顏葵花也沒有反對,她就是娘撿來的,如今多個妹妹,家裏還添了幾分喜氣。
顏三娘給小嬰兒熬米糊,很認真地給小嬰兒取了個名字,顏歡喜。有了這孩子之後,一家人可以更加歡歡喜喜之意。
顏葵花拍手叫好,好奇地問自己名字有什麼意義,三娘就答,葵花總是向著太陽生長,生活永遠充滿着希望,有這個名字的女孩兒,會讓家裏陽光普照。
顏葵花開心地吃了一大碗餃子。
一家三口做點兒豆腐生意,倒也勉強能夠溫飽。顏葵花十二歲之前把小文雀的事兒做得頗為熟練,給她娘偷了不少開鋪子的成本。
十二歲以後,顏三娘的錢財就夠鋪子運營了,每每有富餘,三娘就讓顏葵花把曾經偷竊過的錢財送回去,丟在那些人的枕頭邊或者屋子裏。
三娘說,萬事皆有因果,欠了債總要還的,她們之前盜竊再怎麼有理由搪塞,都逃不過自己的心,所有有生之年,能夠償還便要還回去。
把曾經撈到的錢送回去,對於顏葵花來說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卻也把小文雀的本事再次錘鍊了一番。
也就在這個過程里,顏葵花認識了一表人才的捕頭龐乾安。
可以說,龐乾安刷新了顏葵花的世界觀。二十齣頭的他顏值高,能力強,身上有一股縣城裏人們沒有的貴氣,還特別讓人信服。
十三四歲的顏葵花從來沒有過兄長父親的關愛,偶然看到龐乾安給小女孩買包子,背那溫情的畫面撥動了她的心弦。
暗戀的種子在心中默默地生長出來,顏葵花控制不住去接觸他,製造各種機會與他偶遇,跟着他去查案,給他幫忙。
甚至把最大的秘密分享給龐乾安,她與三娘曾經是文雀的事兒,他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顏葵花一廂情願地想着,這樣兩個人就會更親密。
然而儘管她化為繞指柔,為了他低到塵埃里,卻還不是他眼裏的驕傲花兒。
在龐乾安看來,她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而已。
且這個姑娘就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兒,突然出現突然消失,每天都是精神抖擻的,爺們兒都沒有她那樣好的精力。
所以在黑牛山黑牛寨之後,龐乾安還真不擔心她會出事,他只記得手裏抱着的沈媤語受了驚嚇,卻遺忘了那個比沈姑娘還要小兩歲,比他小了六七歲的顏葵花。
可憐顏葵花被山賊糟蹋的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管她出身如何低,也不如沈媤語柔弱,可她還是個不經人事的小姑娘。碰上這種事情,她的世界都崩潰了。
如果不是顏三娘得到信兒跑上山來,也許顏葵花那時候就縱身一躍跳下山崖。
顏三娘把豆腐鋪子抵押給了黑牛寨,又答應給黑牛寨做牛做馬做眼線,方才把顏葵花帶了回去。
那以後,顏葵花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把自己調回來成為正常人。只是以往天真爛漫的性子變了太多,沉默寡言,就幫着顏三娘做豆腐。
心情煩悶的時候,顏葵花就離家去偷些小東西,扔進山裡河裏發泄情緒。
那個時候,她還是愛着龐乾安的,只是不會再幻想着與他成為夫妻了,畢竟,她已經不是處*子之身。
那樣高貴的男人,她配不上。
只是越得不到,就越是煎熬。顏葵花時常哭泣,卻也無濟於事,龐乾安與沈媤語恩愛的事,就像馬蜂一樣蟄得她心窩疼。
她不想聽,不想關注,可他們的事情總長着翅膀飛進她的耳朵。
失戀又失敗的少女做起事來是非常任性的,顏三娘勸解了許久,始終不能讓她開懷,也在偷偷抹淚。
這些年來,三娘早就把顏葵花當成親生女兒,這回遭罪,她心中也難受。
可是,那罪孽,是傻女兒上趕着去扛的,那小捕快不冷靜去拚命救人,你一個沒有什麼依仗的女孩子,去逞什麼英雄!
顏三娘恨鐵不成鋼,也恨那捕快混,然而民不與官斗,那口氣就被生生的憋了回去。
她加入了黑牛寨,也有想借勢折騰那捕快的打算。
只可惜她眼界不高,也沒猜出那小捕快的來頭那麼大。
龐乾安帶人把黑牛寨剷除時,顏三娘也被挖出來,只是她犯案輕,只打了幾板子就遣送回家。
那幾板子,要了顏三娘半條命。
她身子骨並不強壯,這些年為了兩個女兒,整日整夜磨豆腐賣豆腐,身體很虧損,又給給黑牛寨當了幾年小弟,心力交瘁。一頓板子下來,顏三娘躺在床上三天進不了食。
到這個時候,顏葵花總算是清醒過來,不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那是她娘,她娘快沒了。
忍着淚伺候在床邊,顏葵花後悔自己太糊塗,文雀與捕快總是對頭,她真是腦子進了水,當年竟然告訴龐乾安那些盜竊過往。
所以黑牛寨的人把顏三娘供出來時,龐乾安還跟縣太爺提供了更多罪名,給三娘加了幾板子。
眼看三娘快不行了,顏歡喜一狠心背了簍子去踩草藥,據說與黑牛山隔了一座山頭的白牛山裏有神醫,山崖峭壁上就有能治百病的神葯。
然而顏歡喜回來的只有一具屍體。
據說她爬山時衰落了,腿骨斷了,是活活餓死的。
在她之後沒兩日,顏三娘就跟着去了,臨終之前還在交待顏葵花。
“我們家只剩你一個了,要好好過,以後別再走盜竊這條路,因果有報,娘這是遭了報應……”
“娘不怪你,只是可憐了歡喜,娘會追上她,讓她不要再生你的氣……歡喜其實最喜歡你了,你被欺負,歡喜偷偷哭過好多天,還拿炮竹丟過那個龐乾安……”
“葵花,你知道么,娘這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清清白白的過日子,好好帶着你們姐妹倆,不用太富裕,只求太平……”
“娘對不住你們啊……”
她走的時候是帶着遺憾的,甚至還在自責。
顏葵花跪在地上磕頭,額頭磕破了,眼淚橫流。
她是顏家的罪人。
顏三娘與顏歡喜,都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不是她腦子有病要去討好親近龐乾安,她就不會什麼都去給他幫忙。
就不會去招惹黑牛寨,她自己也不會被糟蹋到了無生念一輩子。
就不會拖累得顏三娘最終挨板子。
顏歡喜最終就不會摔死在山崖。
說到底,除了她太蠢,導致一系列悲劇發生的罪魁禍首,就是龐乾安。
顏葵花恨自己,更恨透了龐乾安。
她的心愿是這一生都不要再與龐乾安有糾葛,能夠整死他,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顏三娘與顏歡喜是她一輩子愧對的人,她要她們好好的,不要再當文雀,守着豆腐店安安穩穩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