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終·歸去來兮
崇景十五年春,三月十二。皇帝傳位魏王,退位太上皇,居養於神龍殿。十日後崩殂,廟號肅宗,享年七十六歲。群臣上謚德聖文武大明孝皇帝,同年五月十八日庚午日葬於皇陵。
“……今命忠國公昱、尚書左僕射楚王意非齎璽綬授爾,其纂承洪緒,對揚休命,式隆寶祚。以康四海。”
徐公公闔上捲軸,朗聲宣告。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揚,最後一音收尾,他轉向白玉石階上方,雙手恭敬地將捲軸橫舉,莊重下跪。
“恭賀吾皇榮登大寶,長樂無極,萬歲萬萬歲!”
君意沈緩緩放下手中的香,轉過身來。額前旒玉微晃,放眼望去,日光傾灑含元殿前的廣場,眾臣匍匐跪地。遠處一群大雁飛來,人字排開,指向遙遙北方。
“自今日起,改元成康,撤銷一切對勤王之軍的擊殺令。貶劉御史為庶人,提京兆尹白子毓為中書令,封豫國公。”
勤政殿內,君意沈手扶御案,望着白子毓着絳紫官服沉穩出列。
“恢復神武舊將之身份,着升徐秦為鎮軍大將軍,統領兩代神武軍。瓊關總將徐庶官復原職,以新降的榮城為關,繼續為朕鎮守。”
徐秦、徐庶出列,與白子毓一道跪謝皇恩reads;。君意沈垂了垂頭,片刻後轉眸望向左旁列首的君意非:“堂兄既已襲爵……還是回到京城,待在朕的近旁吧!”
君意非抬眼望了望對面列的蔣昱蔣穆父子,心下微嘆。新的權力角逐,從這一刻已然開始了……一如當年無畏無知的他們,踏進這座勤政殿時一樣。他拱起手:“微臣謹遵聖命。”
君意沈站起身,袍袖滑下御座,垂盪在身側。蔣昱見狀,便要上前一步……“封后儀式,定於半月後。”君意沈微微揚了揚手,旒玉擋住他全部的神情,只餘下挺直的鼻樑下,微抿的嘴唇。
徐公公邁步上前,揮過拂塵,長喧:“退朝——”
宮中大喜的晚宴,端容如花的皇后執着酒盞含羞盈盈朝陛下而敬,陛下抬手接過,卻在正欲飲下之時,被門外一聲通告打斷。
“京兆尹到——”
他顫抖着放下酒杯,獃獃地轉過頭。
彷彿十年一晃卻依如舊日那般,那個削瘦的少年身姿大步跨進殿中……他晃了晃頭,重新睜開眼,看清一臉憨厚的青年正撩袍叩拜:“微臣金真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是了……繼位之後,繼任京兆尹的是白子毓舉薦的刑部侍郎金真。這是他親口下的旨,他怎麼忘了呢?
“金愛卿請起,無需拘禮……”
“臣還有一事稟報。”金真微笑起身,從衣襟中掏出一封平整的信箋,徑直上前走至御案下,雙手遞呈,“此為某位大人着微臣之手轉交陛下,陛下一看便知。”
皇后垂下眼,望着那杯敬了半晌的酒在他手中抖動漸灑,酒液沾在明黃衣袖邊緣,染出深暈。最終,被他一把按在案上。
君意沈不待徐公公趕來,探身接過信箋。雙手幾度戰慄,額上急出了汗,卻怎麼也不能打開……卻在這時,一雙白皙秀美的手溫柔地蓋在他的手上。取過夾在掌心的信箋,輕巧拆開,遞過。
皇后溫和地望向他,淺笑:“陛下。”
他長長地喘息出聲,額上滲出的細汗,泛開一陣涼意。他看了皇后一眼,接來信箋,細緻閱下。
終於,他顫抖闔上信紙,層層笑意暈開在俊逸的容顏。他激動地轉眸看向金真,金真含笑點頭,躬身退下。
大齊成康三年四月,蘇州郊外。
蘆葦隨風波浪般搖擺,碧波萬頃中,一個纖細的人影立在田埂上。素青的衣衫飄開在在飛絮間,長長的墨發壓在背負身後的手掌上。後腦的髮髻鬆散得幾欲墜下,細看過去,卻只是用一根錦緞就着玉釵勉強挽住。
玉色似羊脂雪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就連那根錦緞,也不是凡物。看着這副“暴殄天物”的場景,馬車內一聲嘆息伴着收扇聲而落。倏忽,一個白衣身影走下馬車,幽幽嘆道:“三年時間,秦家秋夫人都又生了兩位小姐,她怎麼……連綁發,都這麼慘不忍睹。唉……”
一旁響起一陣清脆的少年音:“畢竟做了十五年的男子,女裝女紅,就由她緩緩學吧!”
白衣公子頓了頓,偏頭看向馬車旁身量已長的俊秀少年reads;。那張五官出落得丰采勝玉,濃眉入鬢,皎如龍潛。恍惚一眼望去,便似看到了曾經風華一代的那人。
畢竟是叔侄,相似無可厚非。可他清眉浩目間露出的那絲英姿璨然,像極了蘆葦間迎風佇立的那名女子,卻又令人無可言說了……他長息一聲:“你就這麼走?……當真不與他們說一聲么?”
少年淡淡而笑:“他們都曾問過我同一道問題,而我的回答……想必早已被他們聽懂了真正的含義。說與不說,又有何分?”他闔了闔烏黑溫潤的眼眸,看着那女子微微側身,抬手遮陽,望向遠處沿田埂而來的修長身影。
白衣公子笑了笑,舉扇抵唇:“其實你,早在很久前就辨出她的身份了吧?”
“不要小瞧稚童的聰慧。”少年眯眼揚唇,微微抬起下巴,“她對所有人防備,卻唯獨不會把這份警惕用在我身上。不過……就算不是因此,她對我的愛也會暴露一切……”
少年緩緩閉上眼,語調漸漸悠遠:“白叔叔,於我而言,她既是我父親,又是我母親……這一生,都不會改變了。每每想起她講起的鎮國侯府的事,都無比慶幸……不是別人,而是她將我抱了出來。”
“如今,便是由我來保護她的時候了。”少年展顏而笑,轉身朝馬車走去,“沿着她走過的路而行,終有一日,我會成為她,不,是比她更強大的人!”
白衣公子微微一怔,隨即淺笑頷首:“是。”
遠處的蘆葦叢中,青衫的女子一路奔行,撲進了那個修長男子的懷中。陽光傾灑在他們身上,盪過蘆葦的微風拂起馬車夫的鞭梢,送來清鈴般歡快的笑聲……
五個月後,瓊關郊外的墓地。
賀柔站在墓碑前,緩緩蹲下身,放下避風的紗巾。目光垂下,卻倏忽一驚:“咦?”
她伸手拿開墓碑前的一束露珠未散的白菊,下方兩條深褐皮質的髮帶引入眼帘。皮革似是新剪,不平之處被人細心磨平。針腳稍顯凌亂,卻有心地縫製工整。
她將髮帶握在掌心,輕輕摩挲針腳,心底暖流涌過,忍不住輕輕彎唇。抬手撫摸墓碑,柔聲道:“姚郎,我很高興,這世上原來不止我一人記得你……”
不遠處,一輛古樸的馬車放下了車簾。車夫轉過頭,拉下斗笠,揚鞭喝駕。包着皮革的車輪,緩緩滾動起來。
“下一站,又想去哪?”車內慵懶無奈的清朗嗓音響起,伴着一陣毫不停歇的啃果子聲。片刻,那聲音含糊不清道:“當然是去……京城……玉鏘做京兆尹,意沈配了調動神武軍的兵權……唔我要看我兒子的上任儀仗!”
車內,陳聿修抬起眼帘,望着郭臨大咧地靠着車壁而坐,一手提着下擺,兜着懷中的青棗,口中還在咀嚼不停。忍不住搖頭笑道:“看來,當年沒讓你蹕道擺戟,刀盾弓槊,儀刀團扇……你這是猶記在心啊。”
郭臨擺擺手,擦了把嘴角被酸出的口水:“哪裏……那時我初到京城,沒膽子嘛!現在想想,這麼風光的時刻居然錯過了,實在是心痛不已。好不容易玉鏘以十三歲之齡打破我上任年齡的記錄,成為大齊朝堂最耀眼的新星。我說什麼也要去旁觀,順便湊湊熱鬧!”
她掰着手指:“世子的長子我還沒認下乾兒子呢,聽說知閑又生了個小郡主,還有啊昌榮她也……”
他忽地靠近她,兩張面孔距離不過一寸reads;。她獃獃地盯着他的雙眸:“怎,怎麼?”
“這麼大人了……”他笑嘆一聲,垂下眼,捏着白帕一點點拭掉她下巴的汁水。
纖長的眼睫就在眼前,靠得太近,呼吸清晰可聞。郭臨咽了咽口水,微微閉上眼,嘴唇輕張……
“好了。”他忽地退回身,手中白帕收回袖內。他眨了眨眼,看着她:“睡著了?”
“沒,沒……”她握拳清咳一聲,鎮定自若地拿起棗子繼續啃,不知道心中是遺憾還是尷尬,總之……趕緊換話題:“啊對了,上個月在隴西,那一下午你見了趙尋雪都說了些什麼啊?”
一片安靜,只有腳下車輪滾動聲。好像,選錯了話題……“嗯,其實那什麼寒毒,只是在陰山上被凍狠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吃了他配的葯,確實感覺似乎更好一些……”
好像,越說越糟……
她並腿坐正,視死如歸地仰起頭:“我是想說……”
“好吃么?”
“唉?!”
陳聿修盈盈而笑,垂眉瞟向她懷中的青棗:“方才就想問了,這些棗子你從哪兒找來的?”
郭臨低頭一看,朗聲笑道:“嘿嘿,你不知道吧。看方位,好像是小時候和世子一道騙了個齊魏通商的商賈送我們的樹苗,我兩也不管能不能活,就那麼種下了,還請住得近的校尉家人幫忙看着。嘿,沒想到它隔了這麼些年,當真能結果了!”
“種在哪?”
“就在巷街旁。”
“街旁?”陳聿修莞爾,“你不知道,道旁的棗子不能吃么。”
郭臨眨眨眼:“為什麼?”
“道上日日人來人往,棗樹就在那裏,卻還能結滿枝椏。你說這是為何?”他挑眉淺笑,伸手從她衣擺上取過一顆青棗。
“……因為酸么?”她嘟起嘴,又咬了一口,“嗯……是有點酸,但也不是不能吃啊!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特別愛吃酸的……唉不對,你又岔開話題。快說,和趙尋雪說了什麼?”
陳聿修仰身躲開她的魔爪,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深。他低頭看了眼飽滿光滑的青棗,心情甚好地放入嘴中……
只一瞬,他的表情就變了。郭臨停下手,瞪眼看着他的神色,“噗嗤”一聲大笑出來:“哈哈哈,唔……”
餘下的笑聲,盡數淹沒在唇齒相接的青澀酸甜中。
滿室的旖旎,透過被風拂起的車簾溢出。車夫抬起斗笠,露出一張無奈的臉。他仰頭望向晴空,暗道這回回京,一定要請少主為自己婚配。
想他白鷲風流倜儻,武藝超群,總還有佳人看得上的。
唔,比如那位閑居在郭府的阮姑娘就不錯!
-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