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浮生若夢
穿過重重密林,陽光透過枝葉間隙灑落,耀出空氣中的塵埃,星星閃閃。
他撐着膝蓋“哈哧哈哧”地喘息,潺潺的水流聲輕盈入耳,清風拂過,送來絲絲涼意。他昂起頭,神色振奮,大步跑向林中的溪水。
清澈的水下,游曳的魚群宛如流動的畫卷。他咽了咽口水,脫去鞋挽起袖子,踩進溪中……
半個時辰后,他泄氣地退到岸邊,一屁股坐在草垛上。浸在水中的腳丫猛地一抬,甩出一串晶瑩的水花。水中的魚兒受到驚嚇,慌張地亂竄。他噘着嘴,恨恨道:“哼,吃不到你們,也不讓你們游個痛快!”
卻聽遠處一聲輕微的“噗嗤”淺笑,他驀地一驚,正要四處張望,面前忽然一道利風襲過,水珠四濺。他慌忙舉袖抵擋,過得片刻小心翼翼望去,波紋散開的溪水上,正靜靜地浮着一條小魚。
他“啊”地一聲叫出來,趕緊跳進水中,大步踏去彎腰捧起小魚。瞧見魚肚上一塊被擊中的傷口,心下頓時瞭然。樂呵呵地站直身,抱着魚拱手高喚道:“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出手相助,晚輩請表一謝,還望相見!”
“咦?”
他聞聲回頭,陽光刺眼,他忍不住抬手擋了擋,卻見溪水上游一塊岩石上,正立着一個紅裙雙髻的女童,一臉疑惑地望着他。
“哈哈……”女童突然捂住肚子大笑一聲,抬手指向他,“細腰快來,咱們還以為是個小和尚青天白日的破戒,沒想到卻是個正兒八經想吃肉的小鬼呢!”
“哪裏哪裏?”另一個身量較高的窈窕少女跳到岩石上,探頭望來。
他臉一紅,沒想到捉魚不成,反被兩個姑娘把自個窘態捉了個正着。左手還維持着拱手恭拜的姿勢,他一愣,慌忙放下,裝模作樣地清咳一聲,正欲說些什麼……“噗噗”兩聲,身側水聲忽漸,霎時澆了一身水。
“哈哈哈哈……怎麼不躲啊你!”女童丟了丟手中的石子,搖頭大笑。隨後她提起裙裾跳下岩石,踩着溪水蹦蹦跳跳而來。柔亮的額發沾濕在眉側,露出烏黑的大眼,一眨一眨。他呼吸一頓,怔怔地移不開眼。
“喂,說你呢!”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噗嗤一笑,“還以為是個小和尚,打條小魚逗你一逗,免得被師父們責罰。既然是個小鬼頭,那就放心地開葷啦!”說著,她挽起衣袖,彎腰探手,一手一條,抓起兩條明顯比他懷中大上不少的魚。
她轉身走了幾步,沒聽到身後的動靜,詫異地停腳回頭:“小鬼頭,不想吃么?”
“我……”他猛吸一口氣,仰起頭,“我才不是小鬼頭reads;!”話音一落,原本就紅的臉愈發漲得通紅。
“好好好,”她搓了搓鼻子,笑得一臉不以為意,“細腰那兒可是油鹽醬醋俱全哦,就你手裏那一小條,可填不飽肚皮……”
遠處一道炊煙應時燃起,飄香的湯味被風送來。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肚子便咕嚕地叫喚。她聽得彎眉而笑,笑得雙眼眯成了月牙。
“阿寧——”
“哎,來嘍!”她轉過身,提着兩條大魚,快步跑去。
紅裙翩翩,發尾飛揚。沾濕袖角的水珠甩躍開,漸成一片晶瑩璀璨的畫面……
風沙散去,徹夜奔襲后的銀甲雖蒙塵,卻依然耀眼醒目。翎羽隨着馬尾飄動在頰側,韶秀清英的容顏上,是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眸子。
隔着數十丈重重人影,君意沈靜靜地望着郭臨。這片京郊的官道,他們兩軍對立。那些安然消失的繁鬧嬉戲,盡數化作了顫抖的牙關間,艱澀溢出的字句:
“阿臨……”
郭臨掄槍一劃,披風抖動而起。她沉聲高喝:“魏王殿下,我等大軍千里跋涉,片刻不停地回京,並不欲與宗室皇族為難,只求‘勤王政,清君側’。”她說著,舉槍拱手,“還望殿下高抬貴手,放我等入京,必定分毫不犯!”
“砰”地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在心間,悄悄碎裂。
譚伯聽到身邊的破空聲,還未及反應,君意沈已經抽出青鋒長劍,喝駕而出。
郭臨眯了眯眼,忽然將手中銀槍朝徐秦一扔:“接着!”說完,拔出腰間寶劍,拍馬迎上。
“將軍!”徐秦瞪眼看着她的背影,喚之不及。
“兩軍對壘,武將陣前單挑並非不可,你這麼急作甚?”徐庶疑道。
“可郭將軍為何要換武器?她最擅長的明明就是□□啊……”徐秦舉起手中的那把被扔來的槍。
徐庶一怔,蹙眉回頭望去。前方一黑一銀兩條人影,早已馭馬激戰在了一處。你來我往,劍光如霧,叫人探看不清。
“若是用槍,此時就該橫掃馬蹄,擊落魏王!”徐庶緊緊地盯住戰局,惋惜撫掌。
“或許正是如此,”沉靜的嗓音自後傳來。陳聿修穩穩策馬上前,瞭望前方的目光緩緩幽深,“她此舉便是想要送給他,一個堂堂正正的輸贏。”
“咣”地一聲巨響,君意沈猛吐一口氣,扯緊韁繩。握劍的右手微微垂下,掌心酥麻不止。抬眼前視,郭臨挺身直立,執劍之姿氣宇軒昂,容色清冷地朝他看來。
一如那噩夢一般的夜晚,她負手立在殿中,抵禦着所有人對她的指鏑。蕭貴妃的身姿在眼前一晃而過……他咬緊牙關,大喝一聲衝上去。
“郭臨!”
劍氣銳利直撲,分毫間已顯殺招。郭臨神色一沉,彎腰避開。劍鋒拂過發尾,削去數截青絲。她撐住馬鞍,正欲抬腳踢去,冷不防前方一道羽箭射來,正中右臂reads;。
她悶哼一聲,右手一軟,整個人俯身趴下。密切注視這方的徐庶看到,大驚失色,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豎子暗箭傷人!”
“神武眾將,保護郭將軍!”徐秦應聲高呼。
譚伯探頭望向場中,見君意沈還是一動不動地盯着郭臨,只能急嘆一聲扔下弓箭,也喝令兵出。
郭臨聽着耳邊紛雜漸響的廝殺聲,感到有手探來,似要握住她的傷處。她突然反手拽住他,一把將他扯下馬。
“嗖嗖”地羽箭破空襲來,坐下馬臀中招,駿馬仰頭哀嘶,狂奔而走……
“將軍!”“殿下!”
林間的路徑漸窄,駿馬驚惶奔馳,伏着馬背上二人顛簸搖晃。郭臨將韁繩纏在手腕上,探手到右臂,猛地拔出箭。
君意沈一驚,慌忙揮起劍,“嗤”地一聲,羽箭被一切為二,劍尖劃過郭臨手背,一道血痕。她迅速鬆手,揪住他的衣領,拍鞍而起。
二人跌落馬背,分散滾開。郭臨抓着雜草穩住身形,模糊視線中有一處晃動的人影。她毫不猶豫地起身奔去,卻在站起一霎,被左腿劇烈的疼痛打斷行動,跌回地面。
先機頓失,君意沈已舉劍襲來,她望着那劍光亮若白晝,幾乎就要閉上眼……
寒氣冷冰,塵埃靜謐而落。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直到頭頂上方落下的汗珠滴在額頭,緩緩劃過眉梢,她才方回了回神。側過眼,那把青鋒長劍正插在耳邊的地面。
“你……輸了,阿臨。”君意沈吃吃輕笑,嘴角漸漸彎起,依然是俊逸飛揚的弧度,卻沒有一絲笑意含在其中。“你不該帶傷來的……”他輕輕撫過她的左腿,笑的幾近癲狂,“我們,都不是原先的我們了,阿臨。”
郭臨望着他逐漸氤氳的雙眸,心中大慟:“意沈……”
他長吸一口氣,伸手遮住眼,片刻後站起身背對她:“到此為止了郭將軍,請你就此返回吧,不要妄想‘清君側’了……”
馬蹄聲自遠處靠近,卻是郭臨的坐騎沿路返回了。君意沈拔彎腰拔出劍,不再看她。拉住韁繩翻身上馬,喝駕奔去。
“原先的我們……”郭臨望着蒼茫一片的天空,喃喃自語。左手慢慢抬起,捂住右臂的傷口,“你是想說這個卑鄙的偷襲么,意沈……”
“真是小鬼頭,”她闔上眼,一道晶瑩的淚珠順着眼尾劃過,“哪些才是你的本心,我又怎會不知呢……”
重新睜開眼,被眼淚清洗后的世界明透自然。她彎起唇角,左手伸到唇邊……
清亮的口哨聲穿過叢林,君意沈一愣,卻見坐下駿馬立即調轉了頭,任他如何鞭策也不肯聽命,執着地往回撒蹄疾奔。
郭臨背靠着道旁的大樹,側頭含笑望向這方。看他神色複雜地牽馬走來,“意沈,從前我便提醒過你……”
“坐敵人的坐騎,是最愚蠢的行為。”她一瘸一拐地站到路中央,抬手撫摸乖巧停步的馬兒。君意沈蹙眉凝眸,目光晦澀地看着她,卻見她輕聲而笑:“你依舊這麼笨,不是么?”
手心的劍柄滿是冰涼的汗水,想要握緊,卻漸漸重逾千斤reads;。彷彿有個聲音再說,狠下心,刺過去,不需要殺了她,只用讓她暫時動不了……江山、美人,一切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還在等什麼,她沒有武器、也沒有力氣了!
就是現在……
“阿臨。”
她仰起頭。
“咣當”一聲,長劍落地,他展開雙臂,將她緊緊摟進懷中。
“我從來,從來不會傷害你!”他潸然長泣,“畫舫上的刺殺,是父皇和母妃……我知道時,母妃……已經派人去了。不是我……”
郭臨渾身一顫,抬臂回攬他:“我明白!”明白他長久的煎熬,明白他掙扎的坦誠……
“我亦不曾殺你母妃,你可信我?”
他含眸淺笑,柔聲呢語:“怎會不信呢……”他輕輕鬆開她,垂眸痴痴地凝視這張眉眼。從九歲的後山溪水,看到如今的京郊戰場。這浮生若夢,怎容他所有的痴情?
“阿臨,你是我生命中的光。沒有你,這經久的歲月,便連自己也看不清……”
她眼瞼顫了顫,彎唇微笑:“可你卻是所有人的光,意沈。”遠方滾滾馬蹄接近,她彎腰拉起他的手,帶着他大步而走。
“明君明主,明德天下……意沈,我將在你的光下,見證我所有的未來。”
“吱呀”一聲,天牢大門的鐵柵欄被徐秦用力推開,郭臨揮了揮手,打散潮濕污濁的空氣,邁步走下台階。
徐秦數了數手中的鑰匙,終於翻出正確的那把,率先快跑上前,打開最里的那扇牢門。
郭臨深吸一口氣,負手走到牢門:“白……”
“帶水沒?”
“嗯?”她瞪大眼望着草堆上盤腿而坐的背影。二月初驟冷的天,他居然還持了把扇子,嫻雅地輕擺,看得她目瞪口呆。
“帶水帶梳,容我梳洗儀容了見人啊阿臨……”話到一半,他還是忍不住彎腰急促咳嗽起來。
郭臨鼻頭一酸,默默卸下披風走上前,輕柔地裹在白子毓身上。
“老白,我來晚了……”
“咳咳……”他撕心裂肺地咳完,抬手抓着她的手腕緩緩站起。清逸的俊容微顯凌亂,卻清明若昔。他朝她輕然而笑:“知道就好。”
走出牢門,陳聿修拱手躬身,靜靜地朝他行了個大禮。
白子毓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大咧受完這個禮。隨後容色肅沉:“快去宮裏吧,玉鏘昨晚為了保我,已經凍暈過去了。”
“嗯,”郭臨握住陳聿修伸來的手,十指緊扣,氣膽騰升,“我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