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三難
正章帝駕崩第二晚,是夜,衛晗獨坐於昭陽殿中。
月華灑在殿中光滑的大理石板上,格外空寂。殿內殿外每隔幾米就會有一個着深藍色衣服的太監躬身而立,可衛晗仍覺得這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人。
用手指捏了捏眼眶,酸痛感還是沒有緩解。正章帝駕崩自己繼位的消息已傳告天下,一日之間諸文武大臣的上奏就如雪花片般飛到昭陽殿。無非是些對自己繼位的極盡臣服,歌功-頌德而已。
自己還為君公子和王爺之時,從未曾有過這樣的時候。他離雖處富貴之中,卻不關心前朝後宮的權力鬥爭,或有想奉承他的人,見他也插不上什麼話,也就淡了。久而久之,成了上京中有名的富貴閑人。
現在擺在他面前叫他頭疼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昭告了武陽王府前來哭靈,但四弟卻說腳疾發作,下不了床,只能在王府自行祭拜。
但,卻差人來說聽聞泰陵事變,特地生擒了逆賊管釗,還送來了管釗的人頭。
武陽王府離泰陵遙遠,他怎能將管釗生擒,個中緣由自然是兩下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衛晗嘆了一口氣。從搜查到的書信來看,管釗跟隨他也有年日,現在還未窮途陌路,竟如此輕易地棄車保帥了。
想來朝堂之上的人心種種,不由得令人心寒。
說到心寒,衛晗想到了新后那張蒼白卻寫滿期待的臉。接到稟報,管釗逃走時還擄掠了一名女子,正是新后要找的那名。
說來也怪,自己採納了皇后諫言,下令釋放所有殉葬宮女,可偏偏皇后最在意的那一個被擄掠走了。
已經下了旨意,問衛曜可曾知道那宮女的下落,命他將那宮女也送到宮中來。只是衛曜還沒有回話上來,那名宮女到底在不在他那裏。
若是不在,皇后豈不要傷心。
其實皇后與他相識不過兩日,見面的時刻不超過一個時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她的想法心緒來。
或許是因為那四十八個殉葬之人吧。那些他們都想保護的生命。
很奇怪,你從未見過和相識的一個人,你只要一起去跟他完成一件事,尤其是困難的事,之後就會產生出莫名其妙的信任和相惜。
可自己現在,算是完成了嗎?
可既然是說好了全部釋放,少了十個,少了一個,也不算全部。
想起了她向自己討價還價時的樣子。一笑。
聽說那宮女十分美貌,若活着讓四弟見了,應該會留下。可管釗亡命之人,孰知那女子在他身邊能否一直安好?管釗若是被四弟用強力追殺,估計逃亡之間也顧不得她了。
不由嘆了口氣。
“皇上。”一個虛弱但卻平和的聲音從殿門口傳來。
衛晗一回頭,卻是雲蘿倚門欄而立,素白的月華灑了她一身。
“皇后怎麼來了?”衛晗起身,往門口走去相迎。
“給皇上請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聽聞皇上一直忙於宮中事務,所以不敢擅自前來,也不敢派人詢問。方才聽聞皇上此刻獨自一人在昭陽殿,所以,想來看看。。。”雲蘿緩緩跪下行禮,身上仍是軟軟的。
衛晗忙扶了她起來。“可好些了嗎?”
雲蘿又屈膝行了一個禮:“謝皇上關心,太醫醫術高明,臣妾好多了。”
衛晗見她拘謹的樣子,不由溫和道:“你無需和朕這樣多禮,有什麼話,照常說便是。”
雲蘿聞聲不由微微吃驚,這樣毫無架子的主子,她還是第一次見。
饒是現在是一國之後了,她看人的眼光仍是作宮女時的小心翼翼,不敢越禮制宮規一絲一毫。
此時,回答是與不是,似乎都不合適。
衛晗見她仍是緊縮不語的樣子,和氣道:“你放心,在王府時,側妃她們也是一樣。我不許我府中的人怕我的。”
在王府時,衛晗也很少自稱“本王“,說起了王府,一時又忘了要自稱“朕“了。
雲蘿見他自然地稱呼了“我“,這才心裏相信了幾分,剛要行禮,想到衛晗說話的內容,便只點了點頭道:“是,皇上。”
一時無話。衛晗看她眉頭鎖着,想是為了錦心的事着急。自己自從答應了她救人後就離開了她的寢閣,直至方才都沒再去看過她。別說她,就連千蕙帶着王府家眷入宮,都沒能去看上一眼,只讓太監囑咐千蕙好生安頓,不要為先帝的死過於傷心。
剛想開口說起錦心,只聽雲蘿道:“臣妾聽聞皇上方才微微嘆氣,可是有什麼愁悶之事?”
衛晗道:“朕正要與你說起。泰陵。。。有一些變故,所以錦心,可能不能很快回宮。”
雲蘿一聽,隨即心慌不已。這麼多年,在這茫然的未央宮中,她除了簡貴之外舉目無親,錦心就像是她的親姐妹一般。此前就想過新帝登基,未必立刻能大權在握,自己也知道這主張能妥定的幾率極小,但總還存了一線希望。聽聞至此,不由兩眼一黑,就要栽倒。
衛晗忙一把扶住了雲蘿,不由心下愧疚。“朕答應了你,一定會儘力保她周全的。現在結局未定,你也不用絕望。”
雲蘿聞言,似乎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錦心那樣的性子,說不定真會在殉葬儀上作出什麼激烈的事情來,問道:“皇上,錦心她,她是不是有什麼事端?”
衛晗猶豫了一下,道:“泰陵有變,逆黨造反,大部分被制服了,可有一部分人逃走了。其中一人似乎看中錦心美貌,將她擄掠去了。“
雲蘿聽得不可置信,愣了一會兒后,不由又驚又喜又擔憂。喜的是她還活着,驚的是居然是以這種方式,擔憂的是她跟着逆黨,此刻是否還安好。“那,皇上,她現在。。。“
“她現在身在何處還不知道,朕正在派人查找。“衛晗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把衛曜送來管釗人頭的事告訴她。畢竟,此事牽扯的秘密太多,而且,以她這樣其實是在衛家對立面的身份,不應該知道。
不由心下生了一絲難過。饒是自己對她頗有憐惜和好感,她仍然註定是自己的敵對之人。
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禁心生愧疚,想要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對這個弱女子好一些。
“進來說吧,你剛好了些,不能老是站着。“衛晗輕推她向里走。
雲蘿只像是沒聽到衛晗安慰的話似的地往前走,心裏仍是心急如焚。但願,但願,那逆黨不會殺了她。。。多留她一會兒,哪怕只有一會兒,說不定皇上的人會讓事情有轉機。。。
“事情還未塵埃落定,你焦心也無用,不如養好自己的身子,他日錦心回來,也不至於再為你病情加重擔心。“衛晗看雲蘿難受的樣子,安慰道。
“是。”雲蘿只得恭順道。
衛晗扶她坐在椅子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茶在杯中。杯中熱氣騰起。
雲蘿連忙攔下,道:“皇上,這些事還是讓奴婢。。。臣妾來吧。”
衛晗不由一笑,將她按回椅子上,道:“你照顧好自己就行。”說著將茶杯遞予雲蘿,“這茶安神靜氣。”
雲蘿用雙手接過,”謝皇上。“用嘴抿了抿,很是溫暖,卻嘗不到一絲香氣,因為心裏塞滿了東西,口舌眼目皆是緊繃,無空來受用這茶香。
“有個消息,你聽了也許能心寬些。”衛晗道。
雲蘿抬頭,不知道有何好消息。現在除了錦心被找到的消息,一切都不足讓她開心起來了。
“其餘的宮女,我已經下令盡數釋放了。她們現在安然無恙地在泰陵,等待被安排回宮。”衛晗微笑道。心中,忍不住生了一絲廣闊自豪之意。
他期待雲蘿會有何反應。如果在開始便和自己有相通之處,那麼結局也應該是一樣的。
雲蘿愣了一下,隨即忍了心中對錦心的悲慮,放下茶盞,跪下道:“皇上恩德,福澤萬民。臣妾,替眾位姐妹謝過皇上。”說著不知是因為感恩還是對錦心的遺憾,垂目掉下淚來。
衛晗又是感動,又是感慨。感動於她的知禮寬廣,和現在身為皇后仍不忘本心,與宮女們以“姐妹”稱,一個小小宮女有如此淳樸之心和克己之禮,不由感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你不必全歸功於朕,這裏面,也有你的功勞。”衛晗伸手要扶她起來,又是安慰又是嘉許道。
“不,皇上,”雲蘿忽地抬頭,眼神如月光皎潔,“皇上不知道,您的一道命令,可以決定多少人的生死禍福。皇上此次救的,不僅僅是這四十多位宮女的性命,還有她們的父母親人,那些靠她們供養的人,那些心心念念想着她們的人。皇上,您為他們的生命免去了一道劫難。”
雲蘿言及此,不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尼姑庵的母親和賣苦力的弟弟,一時間酸楚難言,親眼萬語哽在喉頭,卻也不願向衛晗傾訴,只是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
衛晗無言,心中說不出的感動和酸楚。竟然有人如此懂得自己,而這個人又具有和自己敵對的身份。
“你起來吧。“衛晗心疼道。
雲蘿再拜:“謝皇上,浩大恩德。“
衛晗忽地眼前一亮,口中喃喃道:“浩德,浩德。。。”
轉身看向殿外,雲海浩瀚,天空高遠深不可測,令人肅然起敬。而月華高清柔美,又讓人心生嚮往,想要向之飛升。
浩。。。昊。。。
水之泱泱,不如天之朗朗。
突然間,如同雲開霧散,那困擾他的第三個難題迎刃而解。
衛晗回過神來,一個溫朗如清輝的笑容:“咱們的年號,就定作‘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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