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故人
“你不想知道,方才那女子是何人嗎?”衛彥道。
衛晗不語。知與不知,現在於他來說沒有想不想,只有該不該。父皇這樣問,看來這女子與那秘密有關。“似乎,和父皇的一位故人有關。”
衛彥嘆一口氣:“的確,的確是一位故人。而且,是一位已經亡故的故人。多年前,朕還是前陳朝的鎮北將軍。當時宦官當局,民不聊生。這些,你都知道。朕與鎮南將軍白起是世交,於是聯手起兵,剿滅宦官,為要匡扶皇室。誰料皇室軟弱不堪,竟聽信宦官的挑撥離間,以朕和白起為造反之人,為求一己安穩,放縱宦官,任由他們屠戮朕和白起的人馬。朕對皇室失望已極,想如此庸懦,怕是除滅宦官也扶不起來,所以想覆滅皇室,另闢朝代。”
“但白起娶了前朝的平陽公主,堅決不同意我的做法。朕知道白起的性子,他嘴上不說,但若是朕真與皇室決裂,他必然不念兄弟之義,對朕倒戈相向。所以。。。”衛彥陷入回憶,那最痛的一幕浮現眼前。
“父皇殺了白起?”衛晗道。意料之中。但想到父皇說與白家世代相交,此舉多多少少有些情理之外。想到自己素來景仰的父皇也有這樣殘忍的一面,還是叫他心中忍不住有一絲感嘆。
“也不完全是因為皇室的緣故。白家有個時代相傳的秘密,他們守護着一方寶藏,叫‘長樂未央’,傳說得到着富可敵國,可與天下抗。這秘密,白家世代嫡系相傳,從不與外人知。白起年輕時與朕交好,所以朕知道。”
長樂未央。。。衛晗想起了那女子背後的圖騰。
“那女子背後的圖騰,就是長樂未央的藏寶圖,不過,現在顯露出來的,只是一部分。白起鎮守西南,靠近南詔,他也納了一名南詔女子為妾,甚是寵愛。方才那女子宇文博說似是南詔樣貌,必是他與南詔的小妾所生的。”衛彥道。
“父皇,這秘密不是世代嫡系相傳嗎?”衛晗道。
“的確,可是白氏嫡出的,只有與平陽公主所生的一子,三歲時就夭亡了。”衛彥想起了那孩子,是自己親眼看着刺刀刺入他小小的身軀。“他應是想到亂世之際,人的性命皆在旦夕之間,所以破例傳給了庶出女兒。朕想派人暗殺白起的時候,他對朕也起了猜忌之心,正命人從藏寶之地搬運寶物。他本是對這秘密諱莫如深的,也從來不使用那寶藏。如此一來,必定是積蓄實力,要與朕破釜沉舟了。”衛彥的眼中閃出一絲精光。
“朕除滅白起之後,拿到了那藏寶之圖,也找到了那寶藏,的確豐富。”衛彥眼前彷彿出現了那片金光閃閃。
從父皇的眼神里,衛晗能想像得到那片寶藏有多驚人。
“可是沒想到,那片寶藏只是‘長樂未央’的九牛一毛,真正的‘長樂未央’不是某一個地方,而是分散在九州大地上,由成百上千個地點彙集起來。但朕已滅了白起滿門,那真正的秘圖是無從得知了。前陳國庫空虛,朕建朝之時百廢待興,全靠那方寶藏支撐着。所以朕自開國以來,也一直在尋找白氏後人,或許有一兩個逃走的。興許上天垂顧,能得見長樂未央全貌,以興旺我大梁。”
“而今天,真是皇天開眼,將白氏後人送到朕眼前,晗兒,你知道,這是多大的恩典嗎?”衛彥說到此處,百感交集,眼睛裏湧上了淚水。
衛晗心情複雜,只覺塵事無常,白雲蒼狗。他看待萬事萬物,總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但人畢竟並非草木,此刻對父皇的情感中,又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或許這才是檢驗真正孝順的時刻吧。當身為人父最陰暗醜陋的一面暴露在子女面前時,還有幾個人能泰然納之,敬愛如故?
衛晗倒覺得,這與其說是時來運轉,不如說是上天給予的贖罪機會。
贖罪。。。衛晗忽地想到了撫雲道長說自己是替父還債的話。
還債。。。贖罪。。。
“晗兒,上天慈憐,知道朕已承受不了這麼多,所以,在朕臨死的時候,才把這‘長樂未央’送來,送到你手中。為父選你繼位,終是沒有選錯。”衛彥愴然又欣慰道。
他永遠忘不了白起的死狀。並非是他殺了白起,他並沒有想殺他,只想先將他囚禁起來,打問出長樂未央的秘密再做決斷。但當人馬破門而入時,只見白起已斃命,胸膛上長劍沒入,只剩劍柄露在外面,沾着殷紅的血,一滴滴染紅了白袍。
那劍,是年少時一同舞劍,自己送與白起的。
一同學劍時師父就說,衛彥多一分果毅,而白起多一分縝密。
果真。好一個白起,好一個心思縝密。
讓自己得到了一切,卻從此也活在痛苦之中。
從此再忘不了那一幕。夢裏總會驚坐而起,尤其是在雨打風吹的夜晚。
那狂風的呼叫,彷彿那夜白家人婦孺老幼的哀嚎。
在未央宮昭陽殿的上頭盤旋縈繞,不肯散去。
“父皇的意思是,讓兒臣替您尋找這方寶藏,並善待這名女子嗎?”衛晗道。
衛彥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晗兒,你終是天真。尋找寶藏,和善待這名女子,是不能兼得的。”
衛晗道:“前塵恩怨已是舊事,她父親是因我們衛家而死,難道還要她也不得安生嗎?”
衛彥道:“你這樣想當然是好,但是她未必如此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我們衛家,對他們白家不止是殺了一個白起而已。”
衛晗不語。父皇所說確實。自己不記仇恨,不代表別人不記。何況,這仇恨中的受害一方,本就不是自己,所以說釋然,也自然輕鬆。
“她背後的圖騰只是‘長樂未央’的一小部分,其餘的,如你所說,會在她餘下人生的每年春天,逐個顯現。只是不知道,白起到底計劃了幾年時間。晗兒,父皇要給你四個任務,你若不遺餘力地完成,便可退位,或讓位,就能如願以償,仍然過你閑雲野鶴的生活。”衛彥道。
這話如一道亮光劃破了衛晗一直低迷的心情,他抬起頭來,臉上寫這不可置信與期盼。“父皇此話當真?“甫一出口,便已覺得問錯了。父皇的為人,何時應許過不實之事?”父皇恕罪。兒臣不當有此問。”
知子莫若父。衛彥對於衛晗的此番反應很是滿意。“第一,是等。父皇準備將這女子留在你身邊,你要耐心地靜候,長樂未央極其複雜,沒有完整的藏寶圖指示,尋找只會是徒勞無功。你要等她背後的圖案顯現完全,再傾力尋找,使‘長樂未央’歸我大梁所有。”
衛晗點頭。靜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或者說,已經是他生命的常態。但以往的靜候,是一種沒有目標的等候。無論結果如何,自安之若素。時間的流逝,事態的起伏不會為他生命的湖泊添一絲漣漪。
而父皇所說的靜候,是一種有目標的等,帶來了對於結果的期盼,帶來了對得失的計較,也自然帶來了執念。
宮門一入深似海。
“第二,是忍。契丹虎視眈眈,看新帝繼位,必來進犯,以探虛實。南詔伺機而動,也可能作亂。我國力現下虛弱,你只可守,不可攻。積蓄實力,待長樂未央找到之時,再將他們一舉拿下。”
衛晗點頭。對於一統天下,他並不在意,但自己已經答應了父皇,要許黎民以安生。這也是上天的好生之德,撫雲道長教誨過他的。
“第三,是瞞。這女子自己必定不知長樂未央的秘密,否則也不會這樣大意的將它顯現出來。你尋找長樂未央的整個過程,都不能讓她發現分毫,否則節外生枝,她若為復仇自盡,毀的就不只是自己,而是天下蒼生的平安穩妥。”
衛晗點頭。心裏對那陌生的女子升起一絲同情。她安全了,命運卻被別人牢牢掌握在手中。
好像自己。
“第四。。。”衛彥頓了一下。這對於衛晗來說,大概是最艱難的一點。
衛晗見衛彥頓住了,不由有些奇怪。這守土開疆的家國大事自己也答應下了,最不擅長的欺騙之事自己也應承了,還有什麼讓父皇為難的?
“晗兒,你要記住,拿命記住,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要狠。事成之後,一定要殺了那女子。”衛彥緊捏衛晗的肩膀,似有千斤力道,似要把整個家國和江山都壓在他身上。
“為什麼?”衛晗聽着就覺得不忍。為何,利用了別人,還要殺了她?
衛彥就知道會是如此結果。“因為她是你的仇人,因為她是個女人。晗兒,我看得出來,你已經在憐惜她了。你不要以為男人最難戰勝的是千軍萬馬,男人最難戰勝的,是女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所鍾愛的女人若要背叛你,害你,手法會比你的敵人更殘忍,更可怕,讓你無法提防。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你對女人最是心軟,可你最不提防的事情,就會是毀滅了你的事情!而你現在,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你更是大梁的皇帝,是天下的擔當!”
衛晗被這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然而終是忍不住道:“可是父皇,她是無辜的。。。”
“她是無辜。可是無不無辜,該死,就得死。她若不死,後患無窮。晗兒,你不忍心她死,就忍心拿天下人的性命去賭嗎?”衛彥沉痛道。憐惜弱小,是他這個兒子最大的長處,也是最大的軟肋。
衛晗心裏如數九寒天。天下,又是天下。再大的問題只要遇到這兩個字,頃刻間就能煙消雲散。
答案只有一種。
“兒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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