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長夜
雲蘿呆立在原地,手裏的傘忽的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姐姐怎的嚇成這樣?”小簡子幾欲笑出來,“不是咱們,是親王府的人。”說著忙彎腰將傘拾起。
雲蘿聞言長出一口氣,“咚”一下靠在牆壁上,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軟綿無力。
為什麼會嚇成這樣,雲蘿自己也不知道。按說,自己從小時起就幾經患難,甚至都有以為自己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但那時,也並未如此害怕。現在好不容易稍稍穩定平和了,卻如驚弓之鳥般。
或許就是因為有了一絲絲對未來的盼望,才如此害怕失去現在。
人生啊。
“哦,那你快些回去吧,別誤了時辰。”雲蘿道。
小簡子提着燈轉身疾步而去。那昏黃的光影沿着巷口滑進深處,終於在一個轉彎處不見了。雲蘿回過身,往寢屋裏走。
縮回被窩,小簡子的話猶自在耳邊回蕩。皇上,殉葬,親王府的人。。。初聽了殉葬二字,嚇得幾乎骨頭碎裂,等聞言不是自己時,綳得緊緊的心驟然放鬆,之前的窒息感轉瞬消失,還多出一絲莫名喜樂來。可細細想來,卻有一絲殘忍在裏頭。若是不幹己的事,那麼是死是活都可以一律束之高閣,很快就會無人問津了。
感同身受,真的極難。
想到那些親王府的人,雲蘿又覺得心酸。自己這樣的宮裏人,數年來都伺候皇上,沒有情義,也總還有幾分關注,但那些親王府的人,才是與皇上如隔天壤,素未平生。而殉葬時也不會見到皇上一面,卻要和皇上一起永埋地下。
雲蘿用力搖了搖腦袋,不能再想了,再想,剛剛平復下去的夢靨又會翻湧上來。
強迫自己入睡,夢裏依舊是凄風冷雨,昏昧晦暗。一排排的人殭屍般的往墳塋里走着,那墳塋是一個大洞,在黑暗中發著血紅的光。
幽魂們一個個身穿白衣,頭發佈袋似的掛在兩肩,臉色發灰,兩眼獃滯,臉上佈滿血絲。一種似哭聲又似笑聲,似求救聲又似癲狂聲的聲音飄蕩纏繞着,飄蕩在幽魂們緩緩行進的隊伍中。
自己又成了幼童的模樣,木木地站在路旁,想伸手抓住什麼卻不敢。每個幽魂經過時,都會回頭看自己一眼,血紅的眼珠子掛在空洞的眼眶邊緣,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一種召喚。
雲蘿還看見了父親,排在幽魂的隊伍中麻木地走着。父親回過頭來看自己,脖子紋絲不動腦袋卻已完全轉到了身後,臉上是和眾幽魂一樣枯槁獃滯的表情。自己呆在原地,喉嚨哽着一聲“爹”,卻怎麼也擠不出來。
父親的腦袋又緩緩地轉了回去,跟隨幽魂隊伍往墳塋里走。墳塋的血光很快吞噬了他們,然而卻有源源不斷的幽魂繼續從遠方走來。
有悶雷隆隆地滾過。
雲蘿仍站在原地不動,那些幽魂的臉一張張從身邊滑過,漸漸都是雲蘿認識的人。有的是父親,有的是浣衣局的太監宮女,有的很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彷彿是幼時糖人店裏捏糖人的一個老闆,有的臉孔十分陌生卻又覺得一定在哪裏見過。
到後來,面孔們佈滿了整個天地。面孔們在黑暗的天空下包圍着雲蘿旋轉,雲蘿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旁觀者還是幽魂,只覺天旋地轉。唯獨那墳塋的光一直在不遠處亮着,越發鮮紅如血,在暗夜下像一個血盆大口,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浣衣局寢屋,時不時有悶雷滾過。長長的通鋪上,宮女們都安睡了,唯獨一個發白的瘦弱身影不安地來回翻滾着,在黑暗中如一條垂死的蛆蟲。
卯初的更次剛打完,浣衣局晨光熹微。
院落里傳來屋內窸窸窣窣的穿衣行動聲,兩隻麻雀兀自在開的疏落的夾竹桃上蹦跳,幾滴露珠滴答落下來。花蕊已落了大半,此刻枝椏懶懶地垂搭着。
雲蘿揉着身子,僵硬地坐起來,身骨酸沉重如灌鉛,彷彿昨夜趕了一夜的路,眼睛更像是被人硬生生塞了柴梗似的。
饒是如此,還是利索地穿起衣服。
錦心一臉睏倦,嘴裏兀自抱怨着。想是昨悶雷滾滾,她也沒睡踏實,此時煩躁地卷着袖口上的珠扣。
她雙眼松腫,那扣像是故意作對似的,總也圈不進那小環里。
“這勞什子玩意!”
她嘴一撇,剛準備嘟囔幾句,卻見袖扣被一雙纖細而發白的手利落扣上。
抬頭,自是雲蘿,此時穿戴好了大半。
“利落些,這幾日姑姑查得勤。”她向來極聽雲蘿的話,撇了撇嘴,也迅速抓起外罩小褂穿戴起來。
“哎喲!”錦心突然扶了嘴,疼得皺眉。
“怎麼了?”雲蘿關切道。
“哎喲,肯定是嘴裏又起了泡子。”錦心哭喪着臉道。
雲蘿一笑:“可不巧了,我這剛好有服藥,你倒病了。”
錦心急道:“好姐姐,我現在說話就嘴疼,你別戲弄我了。你什麼時候去抓藥了,我怎麼不記得?”
“我哪能想得到。是御前的人送來的,昨兒下午你趕着洗前天攢下的衣服呢,看你洗的勤就沒告訴你。”雲蘿道。
錦心忽的紅了臉,不語。
一旁的蘭心正疊着被子,忽然挑眉斜眼道:“哼,有的人就是有本事,局裏的還勾搭不夠,還尋了個御前的。”
“你說什麼?”錦心綉眉一蹙,杏眼圓睜。
“都利落着些!誰敢給我吵鬧!”
一個布料被扯破似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雲蘿、錦心、蘭心一齊看去,只見一個肥大而斑斕的身子已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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