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幻滅
衛彥頷首不語。魏肇安與宇文博也皆靜默,衛晗看着衛彥緊閉雙目的側顏,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大殿內只剩煙霧層層繚繞散開。
是一段前塵舊夢了。
正章元年,衛彥覆滅陳朝,改國號為梁,於上京登基,四方來賀。南詔進貢了頗多奇珍異寶,還有歌舞樂姬。
其中一名樂姬名為百漣,頗具才色,被衛彥看中,納入宮闈。起初只封更衣,但那女子容貌奇美,歌喉如同世外仙音,據宮人們說,皇上聽她歌唱時,那神情之陶醉,之投入,之飄然,就是四海八方皆來稱臣,怕也抵不上。
她的歌聲,能讓人忘卻世間一切雜念煩擾。
翌年誕育皇四子,晉綺麗夫人,寵冠六宮。
當時後宮中氣焰最盛之人是二皇子的生母,驃騎將軍韓蒙的族妹,渺星殿的主人裕泰夫人。
未央宮中,皇帝起居的昭陽殿居軸線正中,四平八穩。離皇帝殿最近的便是皇后所住的朝霞殿。那朝霞殿拔地數丈,檯面寬闊,據說日出之時倚欄而立,萬丈明麗朝霞彷彿觸手可及。
都說,後宮女子最嚮往的,就是親手碰一碰那一抹曜目燦爛。
但衛彥正妻早逝,后位空懸,以至朝霞殿雖美不勝收,卻一直空落清寂。
而綺麗夫人誕育衛曜后,被安置在了僅次於朝霞殿的攬月殿。
衛曜生得光輝如玉,文武才能學習起來皆伶俐機敏,衛彥老來得子,更是寵愛有加。
人人都道朝霞殿將迎來新主人。
然而好景不長,正章六年,在綺麗夫人宮中搜出與南詔宮廷的通信,封封言及朝廷政事,一人之下的寵妃竟是異族細作。
一時間朝廷沸議,本就不滿綺麗夫人以異族身份凌越六宮的臣子更是言及“狐媚禍主,危及江山”,衛彥終於下令處決了綺麗夫人。
綺麗夫人一道白綾賜死,皇四子衛曜遷移出未央宮,寄於親王府撫養。
一時間二人名字皆成忌諱,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及半分。
皇四子並沒有被削去名分。但誰都看得出來,皇帝待他之心,已大不如前。
相見,不如不見。
那究竟,皇上待他,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衛晗看着床榻上仍閉目沉思的父皇。
雖是雙目緊閉,而他的眼皮卻一直輕微地顫抖着,嘴唇緊抿。
半晌,只聽他沉緩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衛晗知道,以父皇的性子,言及至此已是不願再多說了,但心裏仍是絞着。此時自己若再不爭辯,還會有誰來替自己爭辯?鼓起勇氣道:“兒臣雖與父皇血脈相連,然終不是一路之人!請父皇三思!”
說著沉沉叩首下去,淚水已湧出眼眶,黏黏地沾在睫毛,不肯滴落。
衛彥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沉得就如億萬丈的深海。
宇文博面無表情。魏肇安略有不忍,他曉得三王爺的性子。曉得這對他來說,有多殘忍,有多為難。
半晌,衛彥緩緩道:“晗兒,父皇並非不曉得你,不疼惜你。這江山,你不愛,朕曉得。只是,這江山不是你的,也不是朕的,是大梁的。我大梁既然攻下了,就得擔著;你既然是大梁的皇子,就是天下的主人,你擔得動,也得擔;你若擔不動,父皇叫人扶着你也得擔,可你若不願擔,這大梁的天下可就斷了!”
衛晗心如火燒,急道:“可是父皇。。。不是兒臣不願,是兒臣無能啊!”
衛彥厲聲道:“因為你不願,你才無能!”說著硬撐着一口氣從榻上直起身子,緊緊抓住衛晗的衣領。魏肇安怕他動了肝氣,欲上前阻攔,而那攝人的氣勢終是叫人不敢靠近半步。
衛晗被抓着衣領,被迫牢牢地直視衛彥的雙眼。他從未這樣近地與父皇四目相接。
父皇的眼睛像一汪渾濁的水,水裏,燃着熊熊的火。
“晗兒,你說你不愛富貴,可是你吃的是納糧,用的是賦稅;你說你不願羈絆於名利,可是你能不問世事的活到現在,全都是因為你是個王爺!你,能活着,能活下去,是因為朕,是因為朕和朕的將士們打下了這江山,是因為朕和朕的文武百官們坐穩了這江山!你自然逍遙,因為有人替你在征戰!”
衛晗被抽空了一般,重重倒在地上。明明是夏日,昭陽殿的地板卻那樣冷。除了方才衛彥那一番話,他腦子裏已聽不到任何聲音。
心像是被大鎚擊碎裂落,空空的,嘴巴也是。
再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寧願躲到最深的地府,也再不願看見這未央宮的一草一木,一燭一火。
最讓自己難受的,不是父皇這樣激烈的言辭,而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激烈刺人的言辭,卻是句句屬實。
衛晗面紅耳斥,吐不出一字半句。只感到眼淚在眼眶裏洶湧着。
“所以,晗兒,你真心地問問自己,你,孝順父皇我嗎?”
衛彥似是耗盡了畢生力氣一般,閉上眼睛。神態里儘是凄迷,彷彿已生無可戀。
衛晗的嘴角忽然抽動了一下,他知道,那是自己笑了一下。
這笑好苦,好冷。
明了了,都明了了。
結束了,都結束了。
原來,生死禍福,真的皆是天定。
“是。”
衛晗聽見自己的牙齒里輕輕地吐出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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