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許茂才拎着一條煙、兩瓶酒去了自己師傅家。
有段日子沒見了,他師傅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可還是那副易怒的暴脾氣。
人已經上了年歲,酒還喝得那麼凶。喝完了,就挨着個的把他們幾個師兄弟大罵一通。
酒勁兒上頭的時候,罵得就更大聲,逮誰罵誰,就連他自己的女兒也不例外。
許茂才就是這麼被這個臭脾氣的老頭兒從小罵到大的。
他想勸勸老頭兒,都一把年紀了,較什麼真兒呢,為了自己的身體,也不能再喝那麼些酒了。
可他師傅這輩子也就只剩下這麼一點兒愛好了。
而他自己,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給師傅買酒喝了。
許茂才搓搓自己的臉。他覺得有點些失落。
“啪!”老頭兒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把桌上的碗碟震得一跳。
這是這老頭兒開罵前的保留招式。
許茂才心裏苦澀,自己到底也老了,連種這小時候能把他嚇得魂不附體的聲音,現在聽到耳朵里,也只是跟那些讓人留戀的回憶稍稍重合了一下而已。
接下來老頭兒肯定是要對着他一通大罵。
不出所料,老頭已經喝到滿臉通紅,拍完桌子之後,就豎著眉毛指着他的鼻子吼罵起來。
啊,師傅罵了他多少年。到現在,連要罵他的詞兒他都猜的一分不差。
有多少年?他都記不清了。他已經不再是那時戰戰兢兢的學徒,年青的生產標兵,能幹的小司機。
時間都過去了,他已經覺得力不從心,這個時代不是他們的年代了,他只是覺得有些迷惑,但他的師傅卻把胸中的不滿化成酒後的破口大罵。
年輕的時候,他覺得他師傅真是過時,罵來罵去的都是那些個沒用的。
但現在,他卻覺得理解了他師傅的這些酒話。
我是怎麼了,難道我現在也老的跟我師傅一樣過時?
是啊,我們都過時了,這個時代什麼都在變。
思想,信仰。連這城裏的路燈都變了那麼些回,還有些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許茂才垂頭喪氣地從他師傅那裏出來,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找他師傅提過的老鄉。
一個跟他從未謀面的老司機。
不可能了,這個時代……
見了面,許茂才就更覺得無望了。
這位老鄉是個精幹的黑臉漢子,跟他年歲相當,手底下一班的年青人,正在忙忙碌碌地裝車卸車,幹得熱火朝天。
許茂才不知道怎麼跟人張口。他也是管着運輸隊的人。他懂他求人要辦的是什麼事兒。
他的眼前莫名的有些暈眩,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自己到底是腦子不清楚了,跑來這一趟是幹什麼呀。這麼一想,他就更有了轉身回去的打算。
可是想想他們廠欠着人家的債務,想想廠子裏還欠着老工人的那麼多工資……
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在師傅家裏喝多了。這大太陽照得他頭暈眼花。讓他頭腦不清了那麼一會兒。
趁着那麼點兒的不清醒,他就腆着臉站在根本沒打過交道的人面前,把自己想辦的事兒一鼓腦兒的全說了出來。
原本爽朗的漢子聽說他的來意,也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接下來的事情兒,連許茂才自己也糊塗了。
什麼都不真實了。這事兒辦成了嗎?他是真的去找了他師傅的老鄉了嗎?
他自己都不認識這人,難道有他一句話,自己就可以這麼信以為真地拿去跟張家村來的王滿囤有個交待?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等到五點鐘的。
他只恍恍惚惚地記得,有個年輕人把卡車開了過來,把車鑰匙交到他手裏,然後走了。
許茂才捏着車鑰匙,心裏還沒來得及放鬆,就又一次陷入深深的不安里。
車居然就這麼容易的借了過來。
好了,現在把鑰匙拿給王滿囤就完事兒了。
但問題又來了。他敢把鑰匙交給這個年輕的鄉下人嗎?
這可是輛汽車。
他幹了這一輩子的活,也沒錢去買輛車,就算把他的下半輩子也賣了,也賠不起一輛汽車。
現在,他就要親手把這輛借出去,這個鄉下小子是個安分的人嗎?他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叫做張家口的深山溝溝里的村莊的名字。
==
下午六點,滿囤等在五金廠大門外。許茂才的那位冷麵的手下站在大門另一邊兒,他們倆就跟一對門神似的,彼此一句話都沒講,冷冷地站了十來分鐘。
一輛破舊的東風卡車冒着黑煙開了過來。
許茂才跳下車,拍拍滿囤的肩膀,什麼話也沒說,進了廠子。
小司機氣得要跳腳。滿囤沖他一笑,跳上駕駛室,把車開走了。
車已經加滿了油。
早先的時候,許茂才還托着關係,另外又從石油庫給滿囤拎了一桶汽油,夠他路上跑的。
滿囤把汽車開到附近一個僻靜處,左右一看沒有人,一抬手,就把大車收進自己的空間,轉身往站牌那裏奔去,車已經借到了,他該回家了。
下了公交車,滿囤就發現今天有些不對勁兒。站牌兒底下圍了一大群收破爛的,看着能有三四十人之多。隨着他們一起來的三輪車、架子車擺得到處是,把這本來就擁擠的車站都給堵了起來,看着倒像是在舉辦丐幫大會。
收拾爛兒的人圍聚在一起,神色嚴肅,氣氛凝重,好像在等着有什麼大事兒發生似的。
心裏頭奇怪歸奇怪,反正自己今天進城辦了事兒,而且也已經達到目的,旁的事情勿需理會,滿囤就在破爛車之間繞行,繼續走他自己的路。
才沒走幾步,這些收破爛兒的人突然就如臨大敵一般,嘩地全抄起了棍棒秤坨,朝着他的方向撲來。
滿囤給嚇了一跳,趕緊閃到路邊兒。
這怎麼回事兒?
什麼時候拾破爛兒的也開始學着火拚了?為著爭地盤兒么?
有幾位抄着棍棒從他跟前跑過時,嘴裏還喊着:
“快上快上,就是那個人,那個人下車了,走,看看去!”
跟着又有人嚷嚷道:“哪個?哪個是叫王滿囤的?”
滿囤自己聽到這話脖子一縮,愣住了,怎麼回事兒?自己什麼時候跟這些撿破爛的這麼勢不兩立起來?
這些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往他身後追過去。
滿囤轉念一想,重命重姓罷了。自己借汽車的時間有限,抓緊時間趕回去才是重點。
於是他就匆匆地悶頭趕路,穿過人群后就消失不見了。
假王滿囤坐在車上,看着站牌兒底下的一群烏合之眾。這大概就是早上那個賊手喊來堵他的幫手罷。
這麼看來這幫拾破爛兒的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勞動者,跟小偷團伙走得這麼近乎,八成是打着拾破爛兒的名號,走街串巷四處偷雞摸狗,明裡暗裏做些收贓銷贓的勾當。
果然天然跟賊偷們是一家。
他們口裏嚷嚷的那些壯膽的話,假滿囤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狀似隨意地把手揣進左口袋裏,站到了後車門處。
電車門開,他對着下面的一群渣滓們露出一個冷笑……
==
半夜十二點,夏鳴被人給推醒,迷迷糊糊下來一看,他弟兒滿囤正一摞摞地從汽車上往下搬書。
夏鳴揉了揉眼睛,跑過去一瞅,喲,自己沒看錯,滿囤搬的還真是書,拾了幾本一看,還都是不錯的小說,立刻就驚喜起來:
“好傢夥,哪兒來的?”
滿囤沖他哥一樂,“快來搬吧哥,這是我們收來的。”
“柱子現在也顧不上這邊兒的小生意了,我把書拉了過來,你跟你們屋的幾個同學合夥擺個租書攤吧。”
夏鳴藉著月光翻看着幾本封面,又是一陣開心:
“主意不錯。這可都是好書呢,這幾本我老早就想看了。”
“一大堆呢,哥,你先慢慢看。過兩天我再捎些桌椅過來。”
說著,滿囤卸下最後一捆兒書,一擺手,跳上車,打着了火,扒在窗戶上又給他哥遞了個包袱:
“哥,我這會兒替人辦事兒,不能耽擱,娘讓我給你捎話,叫你多照顧你自己。”
夏鳴胳膊底下夾着包袱,捧着自己喜歡的書,心裏也納悶,這小子多會兒學會開車了?
這可不會是自己在做夢吧?
他衝著老三兒一擺手,滿囤開着汽車一溜煙地跑走了。周圍靜了下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夏鳴珍惜地摩娑着書皮,心想,這要是真的才好呢。
然後就踢拉着他的新球鞋,打着哈欠,抱着幾本書回去繼續睡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