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枕夢寒(十二)
消息傳到真定時,陸宗沅正在和真定城守賀安說話。賀安每日派去漳河灘查看對岸敵營的探子便來回話,說道戴榮營中仍無異動,照常練兵,入夜便鳴金收兵,連夜巡邏,十分戒備云云。
賀安顧忌一家老幼的性命,迫不得已降了陸宗沅,如今每日在陸宗沅書房裏聽候支應。他對漳河兩岸的地形自然是了如指掌,便說道:“王爺,戴榮軍營面水靠山,背後山頭有狹長谷地,一有敵軍襲營,就可順勢退入山谷,屆時以檑木石炮等埋伏,我軍凶多吉少呀。”
陸宗沅將輿圖捲起放在一旁,說道:“薑是老的辣,戴榮倒也有幾分本事。他一路大軍有五萬之眾,若去攻城,程崧必定抵擋不住,要解燕京之圍,唯有圍魏救趙,搶先襲營。他是料定了我有此一着,因此才選定的漳河灘這麼一處易守難攻的地形,想叫我進退兩難。”雖然棘手,他倒也不急,沉吟片刻,卻搖頭道:“以戴榮之能,斷不能想出這樣的妙計。”
賀安頓悟,忙對探子道:“去打探一下,戴榮帳下幕僚有那幾個,都姓甚名甚,什麼來歷。”
探子忙領命去了。賀安見陸宗沅尚在沉思,似乎有些舉棋不定,便問道:“王爺,那如今……是戰是退?”若是主動出戰,輸多勝少,若是退守燕京,集結各路大軍,興許還能抵擋戴榮的攻勢,只是這樣一來,未免又有坐困愁城的危險。
如今一來,連賀安也忍不住發起愁來。等了些許功夫,只聽陸宗沅道:“容我再斟酌吧。”
賀安答聲是,便要退下,陸宗沅又將他叫住,問道:“你來和我下一盤棋。”
賀安一愣,未曾想陸宗沅此刻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他慚愧道:“卑職是粗人,不會弈棋。”
陸宗沅“哦”一聲,揮揮手,便叫賀安走了。他獨自落座,手指將缽子裏的棋子撥弄了一會,竟有些意興闌珊,心裏想道:若是有寄柔在,還可陪他手談幾局,興許就有了破敵之法。可惜她不在。自己與自己對弈,又無甚趣味。於是將棋盤一推,打消了這個念頭。
“王爺。”一名侍衛走了進來,將信件呈給陸宗沅,“是程將軍手書。”
陸宗沅精神一振,將來信拆開,瀏覽一遍,見程崧在信的末尾提到寄柔出府,興許是關係到內宅秘事,程崧語焉不詳,只含糊幾句,便敷衍了過去。陸宗沅雖然意外,然而此刻心繫戰事,也無暇他顧,於是只說了句“知道了”,又道:“傳信給程崧,令他務必要死守燕京,不惜一切代價,最少也要拖一個月。”
賀安正巧走了進來,聽到這句,便知道陸宗沅是下定決心,留程崧獨自守城,這邊全力攻打戴榮中軍帳了。賀安對陸宗沅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不由說道:“王爺,這一招以攻為守,太險了!”
不論燕京城破,抑或襲營失利,良王便要一敗塗地了!
陸宗沅瞥了眼面色複雜的賀安,神色安然,“敵強我弱,只能兵行險招。”
“王爺說的是。”賀安口不應心,又道:“方才我已打聽過了,戴榮帳下確有一位極得力的幕僚,名叫盧攸,曾是江左名士,平西王帳下謀臣。”
陸宗沅“嗯”一聲,對盧攸此人,並無多大興趣,然而近日來諸事不順,虞韶至今也毫無消息,陸宗沅兩道英挺的眉毛不由蹙了起來,下意識地拈起旁邊的棋子,摩挲良久。又把程崧的書信拿來看了幾眼,搖頭哂笑:“女人,真是麻煩。”
賀安聽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真是滿頭霧水。斟酌了片刻,試探着問道:“要不要我安排幾個丫頭來服侍王爺起居?”
陸宗沅道:“不必了。”一面起身,便案上公務全都撇下,說道:“你隨我出去走走。”
賀安忙緊隨其後。兩人騎馬上了街市,賀安只做隨從,跟着陸宗沅信馬由韁,不到一會,到了一處苗玉前。這廟宇牆垣甚新,似乎香火也頗盛,只是近日城中屯軍,因此這會廟裏除了廟祝之外,一個香客也不曾看見。
陸宗沅一掣馬韁,在山門前停住。賀安心下生疑,忽的一個哆嗦,從馬上滾落下來,跪地告罪道:“卑職該死!”
陸宗沅目光望向廟裏亭亭的古柏青松,口中道:“你哪裏該死?”
賀安一面叩首,答道:“此處原本是真定城守馮宜山的府邸,那年王爺進城,府里起了大火,燒得殘牆斷垣,之後真定百姓自願籌資,修的這座廟,供奉了馮氏夫婦的牌位。百姓們也是感念馮宜山在任時愛民如子,並無他意,王爺切勿見怪啊!”
陸宗沅微微一笑,說道:“我為何要見怪?”說完,將馬鞭一扔,便走進廟裏,被廟祝迎着,在院子裏轉了一陣,見松柏鬱郁青青,樹下是個半人高的石龕,裏頭所供的菩薩小像卻是半截焦黑。那廟祝也不明情由,只當陸宗沅也是敬仰馮宜山,特來參拜,因此解釋道:“這個石龕,是馮府里的舊物,那年一場大火,把府里燒得乾淨,只殘留這一尊佛像。”
陸宗沅不語,一手觸到石龕上的薄塵,四顧左右,問道:“馮氏夫婦的牌位在哪裏?”
廟祝答道:“原來是供在偏殿裏頭,兩年前有馮家的親戚來,把牌位取走了。”
陸宗沅便叫廟祝取了香來,停了一停,對着那尊佛像拜了一拜。
賀安在他背後,也看不清陸宗沅是何等神色。待陸宗沅把香別進爐鼎里,再回身時,一張臉上卻是平靜極了,絲毫異樣也無。賀安越發狐疑了,心想:馮宜山是死在他手上,此刻又無百姓在,前來拜祭死者,豈不做作?難不成他對馮將軍,也曾懷有傾慕之意?
“去漳河灘。”陸宗沅說道,打斷了賀安的思緒。
“是。”賀安忙答道。
兩人重新上馬,一路疾馳,待到快天黑時,抵達漳河北岸。漳河水靜靜流淌,對岸山影巍峨,在山影的懷抱中,戴榮大軍的營帳也被隱匿,唯有帳前所掛的飄搖的燈火,如天上星子般閃爍。鹿角圍起的箭塔上,有披甲巡夜的兵士,正警惕地往這邊張望。
似是認出了馬上的賀安,箭塔上忽然吹起了響亮的號角,營中一陣喧嘩,打着赤膊的人影奔了出來,四處亂竄,急着去找兵器鎧甲。有一炷香的功夫,兵將林立,嚴陣以待。
陸宗沅哈哈一笑,一手握着馬鞭,遙指對岸敵營,說道:“戴榮太過自大,你當我真不敢來襲營?”
賀安“咦”一聲,未及反問,陸宗沅低叱一聲,揚鞭掉頭而去,賀安忙緊緊跟上,兩人連夜趕回真定。
這一夜戴榮營中卻是軍心大亂,眾人列陣靜候了半晌,不見有絲毫動靜,方知不過虛驚一場,於是罵罵咧咧地各自回營。戴榮將副將召來詢問,得知是賀安在對岸窺伺,引起眾人惶恐,戴榮罵了幾句“叛軍之將”,便去歇息,只是不敢脫去鎧甲,只得和衣而卧。過了許久,毫無睡意,便將盧攸召來問道:“依你之見,良王會否來襲營呢?”
盧攸倒很坦率,“我也不知道。良王的心性難以捉摸,我軍雖佔有地利,卻難保他不會鋌而走險。”
戴榮道:“若他真敢來襲營,又該如何?”
“自然是依計行事,引他到峽谷之內,前後夾擊。”盧攸胸有成竹道。
戴榮不由點頭,只是心中尚不放心。他此行已先折了前鋒秦耘,后軍未至,如今副將劉袤已經率大軍悄然往北繞行去了,營中軍帳雖多,卻是詐敵所用,其實十個有九個都是空帳,萬一良王果真來襲營,倒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躊躇再三,最終還是嘆氣道:“聽天由命吧,若劉袤能順利攻下燕京,我就算喪命漳河灘,也總算不辜負皇恩了。”
戴榮和盧攸敘談半宿,到底年老體衰,快到黎明,在卧榻上睡去。才打了兩個呼嚕,忽的又從榻上翻身而起,直愣愣瞅着盧攸,急道:“號令各營,都要和衣而睡,兵器不可離手。”
盧攸道:“將軍放心,已傳令下去了。”安慰幾句,哄得戴榮重新入睡了,盧攸彎腰走出帳來,望了望被晨風吹得翻飛的旗幡,見自己帳中的一名親信隨從經過,便將他叫住,從袖中取出一紙書信,低聲道:“傳信回京給平西王。”又叮囑他幾句,便往關押虞韶的軍帳中來了。
進了帳中,見虞韶身下鋪着一件舊衣,席地而卧,簾聲微動時,他忽的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來人,見是盧攸,他緊繃的面色略微鬆動了些,把手裏那片尖利的瓷片放開,說道:“是你。”
盧攸對虞韶點頭示意,在舊衣上坐了下來,又拍拍地面,對虞韶道:“坐吧。”待虞韶坐下來,盧攸端詳着虞韶的臉色,呵呵笑道:“有你這樣的少年人,我是不得不服老了。整日在這冰涼的地上睡着,我看你還生龍活虎,靈敏得很。我就不行咯,只怕一個晚上下來,骨頭就要斷了。況且還得整宿聆聽外頭的風聲,伺機而動呢。”
虞韶沉默,見盧攸這副懶散模樣,知道無人襲營,失望之餘,問盧攸道:“你不是去打聽良王府的動靜了?打聽到什麼了?”
盧攸眯眼狡猾地一笑,說道:“兩天後劉袤就要抵達燕京城下了,你不關心攻城的事,只追着問良王府。怎麼,府里有你的心上人不成?”
虞韶緊閉着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樣。盧攸也不計較,哈哈一笑。一雙皺紋密佈的老眼,犀利地看向虞韶,“昨夜賀安與良王在對岸窺伺我軍,以我之見,良王很快會來襲營。不如此,倒真對不起他那個遇鬼殺鬼,遇佛殺佛的性子。”
虞韶心跳微頓,險些大叫出來,被盧攸那道探究的視線盯着,卻硬生生忍了下來,只回了一聲:“哦?”其餘卻隻字不提,只等盧攸繼續說下去。
盧攸那張尖瘦的老臉,頓時如花般綻放了。他笑道:“我那一日說過,你當初在蕭將軍帳下鬧得不可開交,令蕭將軍很是頭疼,我卻自那時就看中了你,你信不信呢?”
“信。”虞韶直視着他,一臉坦然,“我並不比誰差,你為什麼不能看中我?”
“好孩子。”盧攸的笑容越發慈祥了,“你信我,我也信你。我如今要給你一個在良王面前立功的機會,你要不要?”
虞韶眉頭微動,“什麼機會?”
“良王想主動出擊,趁夜襲營。此戰若是得勝,燕京那裏得以保全,朝廷便要轉攻為守,良王正可趁機揮師南下。因此良王此刻迫切要大破戴榮大軍,然而戴榮久經沙場,哪是那麼容易攻克的?此處又佔盡地利,防守極嚴,良王想要襲營獲勝,恐非易事。”
虞韶對盧攸,還沒有放下戒心,然而聽他一番陳詞,便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王爺不該襲營?”
“該。”盧攸捻須得意地看着他,“只是不該自外,而該自內。”
“你……”虞韶濃眉緊鎖,如獸瞳般幽幽發亮的眸子緊盯着盧攸,“你要背叛戴榮?”
“無能之輩,沒有資格做我的主公。”盧攸對他睞睞眼,“良禽擇木而棲,我看你就是一棵好樹,興許還是一棵能棲鳳凰的梧桐呢。”
虞韶對他那個賣俏的眼神簡直不忍直視,卻被他話中的深意吸引了心神,忍不住問:“你說的鳳凰是?”
盧攸笑道:“當然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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