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歧路之悲(三)

第3章 歧路之悲(三)

寄柔這回倒是毫不猶豫地應了,見那案几上正好擺着一隻空的湖田青釉金絲紋梅瓶,便捧起來,掀簾出去。出院子望北走了幾步,踏上甬道,道邊便是十幾株開得蓬勃旺盛的桃花了。寄柔心隨意動,不由地一直望北走去,甬道盡頭,是一個月亮門洞,隔着一重院子,便是前堂了。偶然有穿鎧甲的將士經過,卻是沒人朝裏頭看一眼過來,唯有被風捲起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都往牆外去了。

寄柔暗暗地羨慕,心想,她真想像這花瓣一樣,即便飄零無依,也好過寸步難移。想當初在真定,這個時節,正到清明祭祖,馮夫人都要攜她去城外道觀里連日地打清醮,吃素齋。那道觀里也是有一片桃林,道士照管得極為靜心,專為她去賞玩。祭祖過後,車隊回城,一路的鶯歌燕舞,多麼熱鬧。今年恐怕連祭祖也沒有機會了吧?

想到這裏,不由傷心,寄柔泄憤似的牽起一根花枝使勁一甩,被灑了滿頭滿身的花瓣,又忙去拂開。忽覺發間輕輕一動,彷彿有東西砸在了腦袋上,她晃晃頭,又順手一摸,見是一枚青黃的蒼耳子,牢牢地粘在了髮髻上,怎麼也拽不下來。

寄柔正手慌腳亂,聽見“噗嗤”一聲輕笑。回首看去,見一個黑衣紅緣的少年騎坐在短牆上,手上將幾粒蒼耳子拋上拋下,一雙眼睛極得意,又極熱切地看着她。他袍底露出一雙粉底皂靴,赫然正是剛才和陸宗沅說話的虞韶。

寄柔恨他恨得牙癢,自是不會理會,只冷着臉,低頭將梅瓶里的桃花整了一整,便要往回走。

才走一步,鬢邊一動,又被砸了一粒蒼耳子。

寄柔一跺腳,站住了。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瓦礫,便往他身上擲去。因離得甚遠,她又沒有準頭,本來不指望的,誰料瓦礫一擲出去,虞韶騎在牆頭的身子劇烈地一晃,眼看要一頭栽下去。

“啊呀!”寄柔一聲輕呼脫口而出,半是歡喜,半是驚訝。

半個“呀”字將吐未吐時,卻見虞韶凌空一個筋斗,輕鬆落地,穩穩地站住了。然後他沖寄柔晃了晃手裏攥着的瓦礫,咧嘴笑着跑了過來。到了跟前,才斂了笑容,換上一副輕蔑的神態,指着她說道:“你,笨死了。”

他的手指險險要戳到寄柔的鼻尖。寄柔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瞪着他,斥道:“你卑鄙無恥。”

“咦,我怎麼卑鄙無恥了?”虞韶莫名其妙,見寄柔一雙眼睛噴火似的,明亮灼人,頭髮被她扯得亂蓬蓬的,十分滑稽,便憋不住歡喜從心底到了眼裏,他笑嘻嘻地說道:“你眼睛別瞪那麼大呀,看起來真兇。”

對牛彈琴。寄柔暗自腹誹着,不欲和他廢話,掉頭要走。辮子卻被虞韶在背後一扯,連頭皮也扯痛了,她捂住腦袋,豁地轉身,說道:“你這個人,怎麼跟牛皮糖似的,好厚臉皮!”

虞韶眨一眨眼睛,極委屈,又極不甘地嘟囔道:“你,忘恩負義,我還救了你呢。”見寄柔聞言身體微微一晃,大概是記起了破廟裏的事,極為震動,虞韶立馬懊惱起來,深恨自己多嘴,又忙補救道:“我昨天又去了那間破廟,欺侮你的人,被我砸暈了還沒醒,我乾脆在他身上又補了幾刀,這回他是鐵定沒命啦,你報了仇了,高興嗎?”

寄柔登時便是一個寒噤,見他滿不在乎地提起殺人的事,臉上還帶着幾分討好與賣弄,她便忍不住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停了一瞬,才勉強點了點頭。虞韶見她那張白璧般的小臉上毫無血色,烏黑的長睫上下一觸,像把小扇子似的,和當初在破廟裏燈下驚鴻一瞥的模樣如出一轍,只是那時燈光是昏黃的,因此她的臉色不像這樣蒼白,反倒帶着皎潔、柔潤的光,令他一顆少年的心撲通通跳的厲害極了。就像此時一樣。

虞韶撐不住臉上微紅,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眷眷地摸了摸寄柔的辮子,替她放回肩頭,怕亂了般,還細緻地用手拂了一拂,只是將那兩粒蒼耳子有意地忽略了。然後他用一種友好親近的態度,高高興興地說道:“你在後宅不方便,以後有什麼想吃的玩的,都告訴我,我替你去外面買!公子爺從來不拘束我,我自由得很,想去哪都行!”

寄柔見他那副誠摯的表情不像作偽,頓時心思便活動了,她想了一想,怕人聽到似的,左右看了看,才輕聲問道:“那你能送我出濮陽城嗎?”

虞韶一怔,繼而堅定不移地搖頭,他說道:“公子爺留你在這裏,我放你走,要被責罰的……再說,我,我也不想讓你走呀。”那後半句話,已經近乎呢喃,才一出口,他那雙茶色的琉璃般的眼睛裏便露出一抹羞澀。眼珠子一轉,又去留意寄柔聽到這話的反應。不出所料,她輕輕嘆口氣,失望極了。

虞韶心一橫,說道:“除了這個,別的什麼都可以。”

寄柔躊躇着,又問道:“那你能幫我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有個叫見喜的女孩兒也被捉回來了?”

虞韶眉頭一皺,道:“她是你什麼人?”

寄柔肩膀一垮,嘴唇一咬,眼圈也瞬間紅了。她伸手在他身上一搡,氣咻咻道:“你問這麼多,根本就不是要幫忙的意思。她,她也是個可憐人,跟我一樣,被你們這些周國來的強盜賊子擄走了!”

聽到強盜賊子四個字,虞韶臉已沉下來了。他氣憤不過,待要辯解,滿腹的詞語卻被寄柔眼淚汪汪地給逼了回去,只得一連聲地應了,說道:“你叫我找,我找就是了。那她多大,生的什麼樣兒?”

寄柔便將見喜的樣貌年紀一一說與他聽。虞韶認真聽完,仔細記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暗自歡喜起來。寄柔喜的是,興許能找到見喜,一同回真定。虞韶卻喜的是有了這麼由頭,日後不論找到與否,總之每天必定要來桃李館一次,告知她尋人的結果。如此,豈不多了許多見面的機會?

正在遐思,寄柔卻臉色一整,道了謝,便捧着梅瓶要走。

虞韶忙在身後將她叫住。寄柔忍着不耐,問道:“又怎麼了?”

“沒怎麼。”虞韶本意是要提醒她頭上的蒼耳子,轉念一想,讓她帶着那個東西一整天,好像也沒什麼不好,於是念頭一轉,鄭而重之地叮囑道:“你離公子爺遠一點,他……他家裏已經有妻子了。”

他本想補上一句:我尚未娶妻。只是話到了嘴邊,到底面薄,又咽了回去。

寄柔眼帘微垂,對他點一點頭,便快步去了。

虞韶得了馮寄柔一句話,如奉綸音,得了閑便往府衙外跑,又私下裏打聽一個叫做見喜的小丫頭。他這一番離奇舉動,早被耳報神趙瑟在陸宗沅面前一五一十稟報了。陸宗沅之前修書一封給蕭澤,之後便忙着與幕僚琢磨真定城防,又要準備大軍開拔離開濮陽,於是對虞韶聽之任之,全不放在心上。

因已經確定了梁國內亂,石卿讓無暇顧及江北,陸宗沅索性叫城頭守兵改旗易幟,換過周國戎衣,並急報周國皇帝,稱已攻克濮陽城。姚舉業死後,城中庶務,由原濮陽同知暫理。

待到臨行前一日,陸宗沅在大堂與眾將商議妥了軍情,定了由副將程菘率五千兵駐守濮陽,其餘人馬開往真定城外三十里野狼溝駐紮,與蕭澤兵馬匯合,協力攻打真定。

一應事宜安排妥當,陸宗沅將佈陣圖捲成一卷,撂在沙盤旁邊,他目光在眾將面上一一掃過,到了虞韶臉上,便停下來,說道:“虞韶,你留守濮陽。”

虞韶本來聽得極專註,忽聞自己名字被點到,立即坐直了身子,然後,他迷惑地睜大了眼,問道:“那將軍你呢?”

“我有趙瑟隨侍,不用你了。你留在濮陽協助程將軍。”

虞韶腦子一懵,“蹭”地站了起來,急得臉色都變了,“我,我不……”

不等他那個“不”字出口,陸宗沅已經將太師椅一推,領頭走了。眾將不明情況,齊齊起身相送,一時桌椅板凳相撞的聲音將虞韶反對的話淹沒其中。

虞韶愣了片刻,見陸宗沅的身影已經從堂后消失不見了,他也顧不得去計較眾將異樣的目光,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卻未趕上陸宗沅,只見趙瑟在二院抄手游廊的邊上等着,同情地看着他。

虞韶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氣急敗壞道:“公子爺他為什麼不讓我跟着他去?”

趙瑟對虞韶近來的舉動頗有些腹誹,聞言只翻了個白眼,故作冷淡道:“公子爺為什麼非得要你跟着?”

因為他從曉事起就跟着公子爺了!虞韶心裏吶喊着。十年相處,他自是比誰都清楚,公子爺對他最是寵信,最是寬和,就算犯了錯,從不肯輕易責備他。就連比他更早進府的趙瑟,也稍嫌不及。下令不許他隨侍,竟是十年來頭一回。

虞韶的性子,本就是少年老成,除了在陸宗沅面前,也極少將心事在他人面前吐露。因此,他心裏再是焦急,再是疑惑,也將滿腹不甘咽了回去,只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興許是公子爺覺得我年紀大了,想要我獨當一面,自個兒領兵打仗了。”

一邊說著,已覺得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他略覺得尷尬,便停了下來。

趙瑟撇了撇嘴,立即反唇相譏道:“石卿讓都不來了,還有什麼仗可打再說,公子連一個兵丁都沒有派給你,你率領誰去呀哼,你就好生趁這個機會在城守府衙里賞賞花,聽小曲,喝個酒吧!”

虞韶被他這一番諷刺激得連都脹紅了,只是不願和趙瑟爭執。他轉身坐在紅漆雕花的圍欄上,仰起頭,茫然地盯着廊柱上雕刻的紛繁複雜的山水花鳥紋樣,心裏着實是百思不得其解。

趙瑟也怏怏不樂地坐着。須臾功夫,他忽然從圍欄上跳下來,緊握腰間的佩劍,說道:“我要去殺了那個女人!”

虞韶忽覺不妙,飛快地捉住他衣袖,問道:“什麼女人,你要去殺誰?”

趙瑟“嗐”一聲,衣袖一甩,想要擺脫虞韶,卻拗不過他,只得拉着臉道:“還有哪個?不就是那個把你和公子爺都迷的神魂顛倒的女人嘛!”他說到這裏,滿臉的懊惱,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小丫頭片子,年歲不大,本事不小,早知今日,我當初就當著公子爺的面一劍捅死她乾淨!”

虞韶臉色凝重起來,他按住趙瑟的肩膀,不許他走,沉聲問:“怎麼回事?你快說清楚!”

“還不是你幫她整天打聽一個叫什麼喜的丫頭,被公子爺知道了!”趙瑟因心虛,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我看你這兩天還動不動就往內宅跑,也不知道跟她有什麼勾當,如今公子爺都知道啦,自然生你的氣了!”

虞韶難以置信,夢遊一般開口:“就為了這個,公子爺就不讓我跟着他了?”

“可不是嘛!”趙瑟恨恨地說道,然後苦口婆心地勸他,“你聽哥哥的話,快去跟公子認錯,他平日最疼你,你一求情,保准他氣也消了,也願意帶你去真定了。哎喲,你說你,榆木腦袋,吃了雄心豹子膽,和他搶女人?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但凡看中一個,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到手的。這下可好,你們兩個,可是拗到一塊去了––總之都是那個女人的過錯,我下回有機會,非得給她點顏色瞧瞧!”

“你不許碰她!”虞韶急忙喊道,然後他搖頭道:“公子爺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是為的她……我這就去求公子,問問他到底為的什麼。”

一說完,他急不可耐地就要起身,趙瑟嗔目結舌,及時將虞韶攔住,說道:“你果真是迷了心竅了,這種事,怎麼好細問你就不怕公子爺惱了,更不待見你了”他說著,在虞韶耳朵上擰了一記,沉痛地說:“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的呀?”

虞韶站住了,垂首沉思了片刻,說道:“我也不知道,我見她第一眼,就想要她,想叫她做我妻子,一輩子跟着我,不被人欺負。”說完,他便將趙瑟推開,拔腳往後宅去了。

虞韶滿頭大汗到了後堂東邊偏院,撲了個空,又轉去師竹軒。才進院子,見這裏一反常態,不僅沒有重兵把守,反而眾侍衛都各自尋了僻靜角落,自在說話。虞韶走得甚快,侍衛來不及去阻攔,他已經一陣風似的到了書房門口。

書房門是虛掩的,衝著院子方向的那兩扇連環方勝紋樣檻窗卻是開着的,虞韶所立着的位置,恰巧看得清楚,見陸宗沅在案前擺出一局棋譜,自己左右手對弈。此時似乎遇到了難題,他一手拈着粒黑棋,沉吟良久,回首對身後的人說道:“白子是周兵,黑子是梁兵,如今東北角落上這一方黑子被圍,坐困愁城,白子若衝進牆內,黑子則全軍覆滅,黑子若殺出牆外,就須得做活,然而我這會倒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將它做活了。”

他身旁的人尚未回答,虞韶已好奇地探了探脖子,正瞧見馮寄柔的視線極緩慢地從棋盤上調轉到陸宗沅臉上。

一瞬間的茫然後,她回過神來,卻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

陸宗沅摩挲着棋子,笑看着她,意態堅決。馮寄柔匆忙垂下頭,奉上一盞茶,那茶也不知被她捧了多久,猶自裊裊冒着熱氣。她放下茶盅,十指不易察覺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又從袖子裏取出一方綾帕,就要去擦洗棋子。

陸宗沅抬手一攔,搶過綾帕,往她衣襟里一掖,便執着她一隻手硬是拽了過來,半扶半抱地強令她坐在自己腿上,才笑道:“你方才看得入迷,連呼吸聲也停了,分明是精通此道。不許敷衍,好生把這一局下完。”不待她分辨,便將一枚黑子塞進了她手心裏。

馮寄柔身子扭了一扭,待要從他腿上下去,陸宗沅一條臂膀卻緊緊箍在她的腰上,不容她動彈分毫。她再要扭,他便不懷好意地笑着,附耳對她低語了一句,說的什麼,也聽不見,卻分明見馮寄柔被驚得好似頭髮也要根根豎立起來,身子一僵,不敢再動了。掙扎間她鬆鬆挽起的髮髻也散了,垂下的烏髮正遮住了半邊臉頰,也不知什麼神色,一片耳朵卻是立時紅的剔透了。陸宗沅原本是專註地望着棋盤,繼而也把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笑着不說話了,只側首在她頸子裏用鼻子蹭了一蹭。

虞韶一動不動,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裏也不知是酸是澀,是急是氣,立得人快要成泥塑的了,眼裏卻困着兩顆淚珠滴溜溜打着轉。忍了半晌,好不容易沒有大哭出聲,見馮寄柔臉頰衝著棋盤的方向一轉,正好衝著窗子的方向,虞韶忙輕輕挪了一步,背靠着牆站在窗后。用袖子粗魯地在臉上一揩,他屏住呼吸,且聽屋裏的動靜。

馮寄柔果真是受了驚嚇,喉嚨里被扼住一般,細聲細氣地說道:“公子現在擺的是金櫃勢,黑子盡數被白子所圍,天衣無縫,要做活金櫃勢,須得捨身成仁,先跳一黑子,白子斷吃,黑子成活,再舍兩子,則兩白、兩黑成劫。若是黑子強行出城,兩兵相接,黑子不用非常手段,無法破解白子有眼殺瞎……”

她說話的時候,棋子扣在棋盤上發出輕響,啪啪幾聲后,卻又停了,隔了許久,才聽見陸宗沅笑道:“唔,你的‘非常’手段,也是稀鬆平常。”一陣噼里啪啦,棋子亂響,陸宗沅撥亂棋局,說道:“你回去吧。”虞韶便眼睜睜看着馮寄柔從書房走出來,低眉順眼,落落寡歡地往外頭去了。

虞韶半晌不能動彈,越發心煩意亂。他握了握袖子裏的匕首,儘力拋棄雜念,踩着不輕不重的步子到了門邊,一推門,便進了書房。他這一推,難免帶了幾分怨氣,那門被撞得哐啷一聲響。

陸宗沅一手把玩着棋子,聞聲轉過頭來,眼裏絲毫驚訝也無。他淡淡地瞥了虞韶一眼,斥道:“沒規沒距,看來是我往日太縱着你了。”

虞韶一言不發,徑直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陸宗沅波瀾不驚道:“你知錯了?”

虞韶臉上露出倔強的神色,乾脆利落地答道:“不知道。”

陸宗沅“啪”一聲將棋子重重扣在案上,停了片刻,他頭也不回,冷冷地吩咐道:“這樣理直氣壯?好的很。我這會有正事要忙,沒空和你廢話,你出去,不要惹我的眼。”

虞韶肩背挺得越直,臉上緊繃著,一絲表情也沒有。過了一盞茶功夫,陸宗沅忽然將棋盤一拂,滿盤的棋子如落雨般散落在地上。有幾枚掉在虞韶膝蓋旁,他便一枚一枚撿了起來,在他撿棋子的這個當口,陸宗沅那白地竹葉暗紋的縐綢衣角已經從眼前一掠而過,和馮寄柔一般,離開書房也往院子裏去了。

寄柔聽說陸宗沅翌日就要開拔,奔赴真定,半是歡喜半是擔憂地回了屋子,見四下無人,便開始打點行李。

她在姚府也不過住了幾日,身上分文無有,只倉促收拾出一隻小小的青布包袱,用油紙包了幾塊點心,又放了幾件衣裳鞋襪。

自南逃以來,一路波折,渾身上下不多的幾件妝飾也丟得精光,只有陸宗沅隨手丟給她的幾塊碎銀,她本意是要擯棄不用的,只是想到自己離開濮陽,萬一有幸逃出生天,又一時無法和爹娘團聚,衣食住行不都須得用錢於是照着嬤嬤的法子,依葫蘆畫瓢,在小衣上縫了一隻做工極糙的口袋,將碎銀子珍而重之地藏了進去。

忙碌了一陣才消停下來,她把包袱抱在懷裏,往榻邊一坐,心裏着實惴惴不安:萬一陸宗沅不肯帶她去真定怎麼辦若是大軍都開拔了,這后宅應該不會有那麼多把守了吧?再者,她要走了,見喜,嬤嬤和偃武三個人卻仍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們這會是好是壞?

正胡思亂想着,聽外頭帘子一響,寄柔驚慌失措,將包袱往地上一扔,立起身來站了一瞬,又記起來,忙上前去打帘子。

不等她伸出手,陸宗沅已經自己從外頭將帘子打了起來。兩人四目相對,都是一滯。陸宗沅人站在檻外,手仍挑着帘子,看不出情緒的眸子在她面上定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跨過檻來。寄柔被他逼到面前,接連倒退了幾步,然後見陸宗沅自己越過自己,往碧紗櫥里去了,彷彿並未留意地上多出來的那隻包袱。寄柔暗自鬆口氣,四下里一打量,將包袱往榻下一丟,便藏了進去。

她拍拍胸口,踮着腳尖走到隔扇邊上,透過那薄如輕霧的青白兩色絹紗幔子,見裏頭人影綽綽,不知就裏。忽聞一陣窸窣輕響,又有水聲嘩嘩,寄柔面上一紅,忙將脖子縮了回來。疾步走到窗下坐着,隨手抓來一團布料,也不知是什麼,便捻針穿線,做出一副專心縫補的神情。

未幾,偶覺耳畔有熱氣熏人,她如夢初醒,方知自己惦記着真定的事,已然又不知不覺地發起呆來,忙胡亂走了幾針,眼睛在身側迅速一掠,見陸宗沅上身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立領中單,正從背後湊過來看她手裏的活計。因剛盥洗過,不僅氣息是濕潤的,頭髮也微濕,越發顯出烏黑的鬢,白凈的臉來,那一管鼻子是極其端正,恰到好處的,睫毛亦長得稍顯柔情了些,連眼睛也如寒冬臘月的星子一般,清冷明亮。

別的將軍,譬如爹爹,總是被風吹日晒,皮粗肉糙,這個人,倒好似十八女兒,細皮嫩肉,從不曾見過天日一般。寄柔一邊犯着嘀咕,脖子忍不住偏了偏,想要離他遠一些。

“別再扭了,當心得了歪脖子病。”陸宗沅戲謔道,他從身後用兩手固定住她的腦袋,又指了指她手裏的針線活,說道:“你在家裏,女紅師傅都是這樣教的當心日後嫁了出去,被夫家嫌棄。”

寄柔心裏一酸,險些落淚。強自忍住了,心道:自己被人這樣凌|辱,苟活在世上已是不該了,還哪能覬覦着嫁人也不過回了真定,若城破了,便陪爹娘一同赴死,在九泉之下侍奉二老罷了。

於是悻悻地放下針,拆了線,將衣裳展開來看。這下看得分明,登時如同被灼了手般,將那團衣裳往後一扔,臉上已經羞得火辣辣的了––原來她胡亂拿的這一件,並不是尋常衣物,而是一件男子的貼身褻褲,被她剛才毫無章法地一通縫補,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在那裏捂着臉羞憤欲死,被陸宗沅好一陣打趣,終於惱了,撇開手,就要奪路而去。陸宗沅從背後雙手一攬,便將她摟進了懷裏,兩人一個嚇得手足亂顫,站立不穩,一個溫香軟玉在懷,按捺不住,齊齊滾做一團,倒在榻上。

寄柔只覺頰邊被人輕輕一吻,那溫熱的氣息從耳畔到頸子裏,漸至往下,心裏恐懼到極點,終於“哇”一聲哭了出來。

陸宗沅被中途硬生生打斷,好不煩躁,抬眼一看,見寄柔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全無絲毫美感可言。他無奈至極,拿帕子替她草草地擤一擤鼻子,撥開蓬蓬亂髮,露出一張臉來,見她一雙通紅的眼睛盯着他,哭聲止了,肩膀仍是一聳一聳,不時打一個嗝,狀極可笑。只有從衣領往下,敞開的大片肌膚欺霜賽雪,晶瑩如玉。

他被打岔的注意力又重新回來了。一邊慢條斯理地將褻衣盡數解開,循循善誘地教她道:“傻丫頭,你不是還想去找你爹娘我說了,讓我高興,就送你去……讓男人高興的法子,簡單的很……”

寄柔牙關打戰,把雙眸緊閉,忽覺陸宗沅那隻手在褻衣上按了按,又翻了翻。她一個激靈,冷不丁睜開眼,見那褻衣早被陸宗沅拎在了手裏,幾塊碎銀被他抖落出來,掂一掂,陸宗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寄柔顧不得羞,撲上去就要搶,陸宗沅哪裏肯和她費那個功夫,隨手一揚,將銀子從窗口擲了出去。

有人腳步聲過來,陸宗沅微微提高了聲音,道:“賞你的!”

那人恭恭敬敬答了聲是,停了片刻,不見陸宗沅有其他吩咐,便撿了銀子走了。

這一道陌生男子的聲音,嚇得寄柔渾身也癱軟了。只見陸宗沅從案几上取來一隻小瓷瓶,倒在手上,在下面隨意搓了一搓。她懵懵懂懂,也不知是個什麼動作,就覺自己雙腿被往胸前一壓,下面被火燙的物事抵着,頓時莫名兢懼,用尖細的嗓子叫道:“我不要在這!外面有人!”

陸宗沅笑着撫慰她一句:“外面沒人。”又防着像上次一般,將一團衣裳塞進她嘴裏,愛不釋手地捏了捏她那通紅的臉頰,輕笑道:“這次可不許再咬舌了。”話音未落,便毫不留情地挺身一貫,埋得嚴絲合縫,不留間隙。

進去之後,他極力忍了片刻,分神去瞧寄柔,見她兩眼直楞楞地,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幾綹被冷汗打濕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羸弱不堪。呼出的氣是滾燙的,手足卻冰涼。所幸沒有昏厥,倒叫他有些意外。於是伸手將她嘴裏那團衣裳拽了出來,指腹揉了揉泛白的唇瓣,看着它重新變得嫣紅,才笑道:“這會不疼了吧?”

寄柔忍着淚,搖了搖頭,半晌,才說:“我明天要去真定。”

“好。”陸宗沅把她的額發捋開,在額前用嘴唇碰了碰,便摁住雙腿,徐徐進出。起初憐她柔弱,動作不是甚重,漸漸便隱忍不得,低喘一聲,狠命縱送起來。寄柔如同置身刀山火海,無聲地煎熬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的視線里只瞧見他額頭青筋浮起,緊繃的胸前肌肉隱約賁起,光潔飽滿的肌膚上豆大的汗珠滑落,滴在她胸前,亦是火熱無比。她卻已然麻痹了,無知無覺地,便昏睡了過去。

暮色四合的時候,馮寄柔沉睡未醒,陸宗沅用自己的外裳將她裹了,移至碧紗櫥內的床上,然後自己在外頭榻上翻看了幾片軍務,正看得雙目微暘,聽窗欞被人在外頭扣的“駕駕”輕響,趙瑟的聲音期期艾艾地說道:“公子,虞韶他,他還在師竹軒跪着呢。”

陸宗沅眉頭一蹙,轉頭道:“他從下午到現在,一直沒動?”

“沒有。我勸他也不聽,還是您親自去看看吧。”

一聲過後,再無回應。趙瑟等得焦急,又不敢去催,只得伸長了脖子從檻窗的格子裏偷瞄進去,見碧紗櫥內燭影搖紅,花遮翠擁,雖不見人影,卻有無限的旖旎自這一隙乍現的春光中流瀉出來。他年紀已長,自然曉得其中根底。只是想到還在師竹軒跪着的虞韶,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忽見帘子微動,陸宗沅披着一件氅衣,走了出來。趙瑟忙叫道:“公子。”見陸宗沅臉色陰沉得可怕,也不敢催促,便低下頭,跟在他身後。

到了師竹軒,見虞韶果然還維持着之前的姿勢,紋絲不動地跪着。書房裏已經掌了燈,蠟油如淚珠般滾落,燈花偶爾“啪”一聲炸裂開來,他連眉頭也不動一下,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被拉得極長,又極孤寂。

“虞韶。”趙瑟叫了一聲,“公子來了。”

虞韶身子一晃,似要回頭,卻又忍住了,只是肩背越發挺直了。

趙瑟見他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犟脾氣,氣得直咬后槽牙,正要上去拉他,卻被陸宗沅叫住了。

“你先退下吧,我有話要單獨同虞韶說。”陸宗沅淡淡道,“順便叫程崧把那個丫頭帶過來。”

“……哪個丫頭?”趙瑟疑惑地問道。

“你去,程崧自然知道。”

趙瑟應了一聲,便快步去了。

陸宗沅彎腰,從虞韶腰間拔出那把黃金小匕首,不慌不忙地用刀尖剔了剔燈捻子,然後送回刀鞘里,扔到虞韶懷中。虞韶臉上先是一緊,見到他如此舉動,又緩和下來,不作聲地把匕首別回了腰間——這把黃金匕首,刀鞘上鑲着各色寶石,華麗不實用,是幼年時陸宗沅當件玩意賞給他的,他少年心性,貪好這些漂亮的物事,因此多年來愛不釋手,始終不離其左右。

如今匕首好端端地在腰間,他不知為何,心頭鬆了一口氣,認為陸宗沅不至於就與他生疏了——於是不由得眉宇一舒。

陸宗沅見狀,搖一搖頭,說道:“你看見了,有些東西,我給了你,就是你的,不會要回來,我不給你,自是有理由的。”

虞韶低聲答是,一邊把這句話反覆琢磨一番,似明白,卻又疑惑。只是陸宗沅的語氣卻是比往日嚴厲許多的,虞韶本來就跪了許久,從肩膀往下,俱都麻木了,又不見換來半句慰藉,於是眼睛一眨,那又密又卷的睫毛就濕潤了,只是沒有出聲,只把嘴唇抿得極緊。

“孩子氣!”陸宗沅無奈道,他一指旁邊的圓凳,說道:“坐吧,等程崧來了說話。”

“多謝公子。”虞韶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模樣,扶着桌子站起來,慢慢落座,一手卻遮遮掩掩地在膝蓋上輕輕揉着,一邊問道:“公子剛才說的丫頭……是哪個丫頭?”

“見喜。”陸宗沅微微一笑,直視着虞韶,“你最近不是跟瘋了一樣的找她嗎?”

虞韶險些從凳子上蹦起來,趔趄了一下,又一臉赧然地坐了回去,睜大的眼睛裏滿是詫異,“公子什麼時候找到她的?”

“在你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之前。”

虞韶長大了嘴巴,繼而意識到自己這個模樣大概很蠢相,忙又閉上,心裏有千萬個疑惑要問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只得時而覷一眼陸宗沅的表情,時而望着帘子發獃,只盼着程崧快些將那個丫頭帶來。

外頭出現動靜時,恰巧虞韶的雙腿也有了知覺,他立時跳了起來,一眼瞧見程崧手裏拎着衣領,將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扔了進來。這丫頭生着一張圓臉,頭大身子小,被扔過來后,撞到牆上,便順着牆溜了下來,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

“你,你……”虞韶指着她,想問她是不是見喜,話未出口,心念一轉,又道:“你和清水河村的趙金奴是什麼關係?”

陸宗沅哂笑了一下,直接對見喜說道:“你告訴他,是怎麼從真定城馮府到的濮陽,你服侍的那位馮小姐,馮宜山的女兒,又是什麼模樣,在哪裏和你分開的。”

見喜便斷斷續續將那夜離開真定的事情講了一遍。她年紀尚幼,之前又受了諸多驚嚇,因此神智不大清楚,將事情講得顛三倒四,直講到她在清水河邊被周兵擄上馬,親眼看着偃武趕着馬車疾馳而去,而她被擄回城,遇到程崧手下的副將云云。

陸宗沅揮一揮手,程崧便及時將她喝止。見喜連忙自己雙手捂着嘴,兩隻眼睛畏懼地在陸宗沅臉上看一看,又在虞韶臉上看一看。

陸宗沅柔和地說道:“虞韶,你本性純良,卻不傻,聽了這番話,還不明白?那個丫頭幾時跟你親口說過,她叫做趙金奴?她的言行舉止,又有半點像個莊戶人家的女兒?”

虞韶心裏清楚,他口中的“那個丫頭”指的是哪個。只是一時難以置信,腦子裏嗡嗡響着,心亂如麻。他低頭想了許久,才問見喜道:“那……那位馮小姐,她叫什麼名字?”

見喜聲如蚊鳴:“寄、寄柔。”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一枝紅艷露凝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一枝紅艷露凝香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歧路之悲(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