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事
這話說得委實重了,林嬤嬤駭得臉色大變,明明門窗四敞,她還是不放心,疾奔幾步,將屋子前後都細細打量過,確認除了廊下遠遠坐着翻花繩玩的小丫鬟之外,再沒有別個,才拍了拍胸口,轉身迴轉:
“大姑娘也太不經心了,這話也是您能說得的?需知太太再如何,也是您嫡母,本朝以孝治天下,就是當今,對着嫡母都是恭恭敬敬的呢!”
她打進門就是低眉順眼的,就是勸諫賈嬌嬌,話語也是委婉柔和着來,那份兒恭謹小心,便是賈大姑娘屋裏最不頂事的小丫鬟都比不得的。
賈嬌嬌一邊看着,一邊想着看過的紅樓夢裏頭,同樣不受寵的庶女迎春,那個直把姑娘東西當自己家當的奶嬤嬤,感嘆果然一樣米養百樣人,一府里只差一代人、就差異這般大之餘,也對如今的老太太越發有信心起來。
此時見林嬤嬤着急忙慌的,差點兒都打破那張恭敬謙卑的臉,但再着急也是擔憂着賈大姑娘,倒比那位據說曾真愛過賈大姑娘生母的親爹還多幾分真心,況又是個急死了都還記得“您”字不離口的,賈嬌嬌見她這般,倒覺得這奶嬤嬤對賈大姑娘多少有幾分真心,雖更多的不肯說,卻是直接問:
“嬤嬤可知道我姨娘是怎麼沒的?”
林嬤嬤聞言,暗道一聲“果然”,可是該勸的還是要勸:
“也不是嬤嬤故意瞞您,嬤嬤和您姨娘雖算不上有甚交情,可也不算交惡,論起來,我公爹雖是跟着老國公爺的,婆婆總還是老太太身邊出來的……
只這事兒吧,實在不好說,就是老太太,於姨娘當日還是她給國公爺的呢,太太真要做個什麼手腳,她不也一樣不好插手嘛!實在是這爺們屋裏的姨娘姐姐們,比起奴婢們也是半個主子,可在正房太太跟前,到底只是由得隨意處置的,稍微有點規矩的人家,別說姑娘小爺們,就是爺們婆母,也沒有插手這等屋裏事的。”
嫡庶之分,妻妾之別,那是幾千年傳下來的,縱然自打滿清入關,貴人們的后宅多了一種叫“側福晉”的生物,但入關幾十年了,也早不比原先關外時候的沒規沒距,正妻和側妻到底不同,況於姨娘那樣的,別說側妻貴妾,正經兒良妾都還算不上呢,便是太太真做了什麼,姑娘又能如何?
林嬤嬤也不知道大姑娘是打哪兒聽說的這事,卻十分擔憂她想左了去,萬般勸解:
“您是於姨娘生的沒錯,卻只能喊太太一聲‘母親’,那事兒又沒個證據,女人生孩子哪個不是過鬼門關呢?
是以嬤嬤不是偏着太太來瞞您,實在是這事兒您知道還不如不知道,左右於姨娘總是願您過得好的,不如不聽不看不問,老老實實討着太太的好兒,將這剩下一年半載熬過去了,日後出了門子,悄悄祭拜於姨娘幾回,只怕倒還便利些呢!”
林嬤嬤素來少言寡語,難得多叨叨幾句,也是個並不十分懂得圓轉的。
只賈嬌嬌雖不像原身賈大姑娘那般敬重信賴這個奶嬤嬤,卻也不計較她為自家推脫解釋的話語,倒放在勸說主子前頭,就是這話里話外總帶着一股子“您要為自己想想,一個才生下您就沒了的姨娘,到底沒您日後順遂日子要緊”的意味是現實了些,但還知道咬定:
“於姨娘是產後大出血沒的,可也還抱着您多半刻呢!那時候她雖可惜您不是個小爺,卻也滿心只盼着您日後都能好好兒的,可半句都沒想着讓您大了為她出頭,連對着國公爺,都不過叮囑一句‘他好了她便好,若是她留下的這點子骨血也能好,她更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也瞑目’,便沒再多話,倒口口聲聲說著太太是個慈善人,讓您長大了務必要孝敬她呢!”
當然太太慈不慈善,別說如今的賈嬌嬌,就是還沒聽到那兩樁事的賈大姑娘,和刻意將賈大姑娘往溫柔沉默了教的林嬤嬤,都是心知肚明的。
這般說,不過是表明:於姨娘只盼着女兒好,再沒想着讓她為自己向太太報仇,更不希望她為了報仇,倒把自己陷進絕境裏頭去。
這林嬤嬤也是個妙人,平日裏寡言少語,難得多叨叨幾句也彷彿笨嘴拙舌,心裏頭卻委實明白得很,到了如今都不肯直言太太半個字不是,也不曾提半句國公爺靠不靠得住,偏又說得讓聽的人那是明明白白的,連賈嬌嬌這麼個被爹媽嬌慣得渾不知“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為何物的傻丫頭,都不需要金手指就明白了:
那於姨娘早知道男人靠不住,只願女兒傻點兒,能從嫡母手下超生呢!
這生母是那樣人,奶嬤嬤又是眼前這般,也真怪不得賈大姑娘恁現實,雖偶然聽說了那樣兩樁換了賈嬌嬌,不把自己憋死也要將仇人砍死的秘聞,回來卻不過是將自己悶得病了十來日,就能咬牙撐起來,將原本要綉作太太面容的觀音像給拆了臉面部分,重綉作老太太模樣的去討好、去給自己搏一條生路呢!
雖不過後宅裏頭養出來的小丫頭,年歲比賈嬌嬌還小一歲,見識更比不上身處網絡咨訊大爆炸時期、又愛看些個亂七八糟文的賈嬌嬌,可耐不住言傳身教,論起這份兒堅毅能忍,真是賈嬌嬌拍馬都趕不上的。
只可惜,也不知道是誰更倒霉一點兒,賈大姑娘都修鍊得百忍成鋼、也做足了絕處逢生的準備,卻忽然換了個賈嬌嬌來。
賈嬌嬌可不是個能忍的,也不是個會忍會做戲的,又得不幸中之萬幸,帶了個恰能讓她度過眼下難關的金手指,自然不肯依着賈大姑娘原本的打算去委曲求全,今兒和林嬤嬤打聽的這事兒也不過是臨時起意,也不是真需要問她求證什麼——
賈大姑娘親耳聽得嫡母和心腹所言,再不可能假的。
賈嬌嬌不過是臨時起意:
“若是熬過這一年半載,能有個出頭之日也罷了,可若是隱忍來、隱忍去,卻是將自己越發隱忍到泥里,我又為何還要忍着呢?
嬤嬤您可知道,太太尋了官媒來,為我相看的都是什麼人家?”
林嬤嬤聞言,眉頭一緊:“莫非……可老太太還看着呢?再說您嫁得好了,於家裏小爺多少也是個助力,您和太太嫡出的敏姐兒歲數差得又多,也不至於礙着她什麼,太太該不至於……吧?”
幾番停頓,顯然林嬤嬤對這位太太也着實沒信心得很,賈嬌嬌嘆了口氣,將賈大姑娘那日所聞,並其思量一一道來:
“我原也不信太太能那般狠心,好歹我也喊了她十幾年太太,自問也無甚不恭之處,可若是我姨娘真是……太太見不得我好,也真不需要我有甚錯處。
至於老太太,老太太雖是個慈愛人,早年也精明伶俐,可到底歲數大了,精力有限,又緊着赦哥兒,給太太弄個面上光的糊弄過去,也真不是不可能的。”
這話倒是不假,林嬤嬤立刻坐不住了。
她縱有些許私心,也斷沒有看着自己奶大的姑娘,給隨隨便便嫁個偏愛旱道的癆病鬼的涼薄,團團轉了幾圈,到底狠狠心,一咬牙:
“姑娘放心,我婆婆雖不是老太太跟前十分得用的,又放出來多年,幸好早年最是個與人為善的,如今我回去求她一求,讓她求着尚嬤嬤在老太太跟前透句話,咱不求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就是不在京里都沒關係,只求婆母和善,姑爺是個會疼人的……”
賈嬌嬌笑了,這賈大姑娘倒也還有那麼一二個真心人:她那奶哥哥如今雖是跟着赦哥兒的,可賈赦的愚孝無能那是曹大大白紙黑字認證過的,想來林嬤嬤也不可能不明白,遲早總有給太太捏在手裏頭的一日,如今還能這麼說,也算難得了。
當然,賈嬌嬌可不會再給太太成為日後那個“寶塔尖兒上老太君”的機會,只不過也還不到和林嬤嬤說的時候,便索性應了,只道:
“嬤嬤也別急,總要等我將這觀音像獻上去,討了老太太的好兒再說。”
林嬤嬤話既出口,自然不會反悔,只是賈嬌嬌願意造個好時機,她也樂得應承,只道:
“也不好太緩着,到底我婆婆尋尚嬤嬤說話,也不是立時可得的。”
再說她要說動婆婆也要些功夫,再則那太太相看的人家是不是真那麼不堪,還是二姑娘有什麼盤算糊弄了大姑娘,也都要打聽打聽呢!
林嬤嬤這般想着,再坐不住,匆匆又勸一回:
“雖事出有因,太太那兒您也不好真給冷着了。”
看賈嬌嬌應了,就匆匆辭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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