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出頭天,有快活日
鄧廷歌戲份不多,主要都集中在跳上舞台演講的部分。
他的台詞功底很硬,那一段幾乎一次就過了。導演十分興奮,滿臉都是自己撿到寶的表情。
“你演話劇的?”他問。
鄧廷歌說是的。“當時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找我的嗎?”他拍戲間隙蹲在一旁吃盒飯,順口問副導演。副導演疑惑地歪歪腦袋:“沒有,當時我們的要求就兩個:年輕,會演戲。”
鄧廷歌:“……”
那鍾幸說的那些有過舞台經驗之類的條件是什麼意思?
之後那一段又重複拍了幾次。鄧廷歌穿着一身袍子,奪下同儕手裏的小旗躍上小禮堂的舞台,重重落在木質地板上。他年輕英俊的臉龐在自然光和燈光里顯出不可侵犯的大義凜然。同學和兩位老師齊齊抬頭看他,看這個平日裏不吭聲的男孩子突然像是爆發出了最大的勇氣,用略微顫抖的聲音說話。
他的聲音越來越平順,也漸漸不再顫抖,目光堅定。
陳愚在給他們上課的時候提到過自己對中這個人物的感受。學生們不顧後果的示威和游.行,既愚蠢又可笑:在槍彈和炮火面前血肉身軀不堪一擊。“但是在這種愚昧的狂熱之中,又有另一種崇高的夢想存在:他們相信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而他們自己就是這種改變的力量。”陳愚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午後纖塵在窗戶透入的光線里飛舞,他圓胖的光腦袋閃閃發光,“旁觀者認為他們是無力的,但他們自己不覺得。沒有什麼比投身在一個狂熱的夢想里更令人興奮了。年輕、熱血、聰慧,然而在巨浪面前這些都是脆弱的。”
可是這些脆弱的東西又昭示着大無畏的勇氣,正因為這種反差帶來的悲劇感,它們才能更長久地留在我們心裏。陳愚說。
鄧廷歌站在舞台上激動地說話時,才真正明白陳愚所說的話的意義。
身為一個演員,他自己也被這樣的脆弱鼓動了。他所飾演的這個學生領袖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和他在鄧廷歌的身體裏呼吸、思考,為未知的命運而激動。
鄧廷歌結束拍攝之後,背上冒了一層粘膩的汗。
他突然感激起鍾幸和這部戲。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棄這條路的了:在角色和自己廝打的過程中,他品嘗到真正的激動和狂喜。
結束的工作之後,鄧廷歌回了一趟家。
鄧嘯面色十分糟糕,聽鄧廷歌說完之後冷淡地哼了幾聲,手裏的不鏽鋼茶杯磕在桌上,茶水甚至濺了出來。龐巧雲坐在一旁聽兒子說話,等他不出聲了才開口問:“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鄧廷歌說,“我了解過,經紀約有簽三年的,也有簽五年的。我用五年時間去試,五年之後如果證明了我不能走這條路,我一定會離開那個圈子。媽,我是真喜歡演戲。”
“我知道。”龐巧雲看看自己丈夫,又瞅瞅兒子,“學校不包分配啊?”
“現在都不包了。”鄧廷歌跟龐巧雲解釋經紀公司和藝人的運作模式,說到一半看到鄧嘯起身,一聲不吭地進了房間。
鄧廷歌一時語塞。他知道父親一直都不同意他的選擇,但出於對他的尊重,並沒有太多的干擾。他掏出一張卡放在龐巧雲面前:“媽,卡里有錢,你們拿去用。我前些日子拍了一個片,下半年你們就能在電視上看到了,說抗戰的。其實拍片很賺錢,卡里有一萬多塊,你收着。”
龐巧雲嚇了一跳:“你拍了多久?一萬?!”
“就拍了一周,得了一萬。”鄧廷歌有些心虛。他撒了個謊:劇組給他的酬勞只有五千塊,其餘的幾千塊錢都是他平時打工一點點攢下來的。劇社失去了表演場地,他打工掙的錢不用再花在這些事情上,自然就留了出來。
“我知道你喜歡演戲,你也演得好。”龐巧雲沒拿他的卡,“上次我和你爸爸去看過的,後來聽到很多人都說你們這幾個學生好,演得比大明星都棒。”
她把卡又推回兒子面前:“你自己收着,我們不要。”
鄧廷歌不肯:“你拿着,爸的葯太花錢……”
“不是,你先聽我說。你沒進過社會你不懂。哪裏都要花錢,你要做明星了,就要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買些貴一點的衣服,不能再穿地攤貨,讓人笑話。”龐巧雲說,“還有出去吃飯應酬什麼的,不花錢啊?我看電視上說的,明星去剪一次發都要好幾千塊錢。拿着,自己收好。你別管你爸,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鄧廷歌想告訴她自己還沒到那個地步,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低了頭,沉默一會才慢吞吞吐出些心裏話:“其實……其實我不一定能出頭的。我就是想試試。”
龐巧雲想拍拍他腦袋,又驚覺自己兒子已經長大,再不是昔日需要自己這樣安慰的少年人。她說:“沒關係,無出頭天,有快活日。”
她興緻勃勃地說,這是昨晚上看的電視劇里男主角說的話。你知不知道孔郁呀?他長得好俊喲。
鄧廷歌點點頭,嘴角動了動,終於笑了。
“我會記住的。”
跟家裏坦白之後,鄧廷歌開始密切地關注影視和經紀公司的信息。
劇組的導演十分欣賞他,問過他幾次有沒有簽約公司,似乎很想將他吸收進自己熟人那邊。鄧廷歌只知道導演說的那個經紀公司叫歡世娛樂,是經紀圈中十分出名的大公司,出過不少明星。但他知道自己的斤兩,而且沒有有分量的人舉薦,他進入大公司反而不利於自身發展。
大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就這樣結束了。暑假期間鄧廷歌依舊住在學校里,和同學們一起準備畢業的大劇。出乎他意料的是,鍾幸居然親自找上門來了。
“要找你還真是麻煩。”鍾幸在校門口等他,“以為我沒當過學生么?哪裏有那麼忙。”
鄧廷歌看看他身後,又打量周圍:“你怎麼來的?師兄呢?”
鍾幸奇道:“你師兄不在這裏,他又沒跟我一起來。”
“我以為你和他一起來的。”鄧廷歌帶着鍾幸往學校里走。
“有人送我過來,但不是羅恆秋。”鍾幸笑道,“想你師兄啦?他最近可忙了,天天飛來飛去。”
鍾幸扯了幾句,終於把話題扯回到今天的來意上。
“小鄧,你畢業之後怎麼打算?”鍾幸說,“想繼續演戲嗎?簽公司了沒有?”
“沒有。”鄧廷歌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合適的。”
兩人站在湖邊亭子裏聊天,鍾幸靠在亭柱上,推了推眼鏡。他長得溫潤平和,不說話的時候十分書生氣,一旦說話就很毀形象。此時微擰着眉頭思考的神情令他整個人都顯得平靜。鄧廷歌看了他幾眼,心裏咯噔一下:不是平靜,他從鍾幸的臉上看到了一些些狡黠的表情。
“沒有中意的公司,要不要考慮我的工作室?”鍾幸說,“你可能不知道,前兩年我自己成立了一個工作室,目前正缺人,缺懂得演戲的人。”
和其他大的經紀公司相比,鍾幸的工作室劣勢和優勢都非常明顯。鄧廷歌向鍾幸要了一些資料,研究幾天後給了鍾幸肯定的答覆:好的。
工作室雖然名氣和規模都不大,但好在針對性強,而且會為他提供專門的經紀人和成套的訓練課程。鍾幸為了擴大工作室的影響力,同時也是為自己的電影不斷物色人才,這半年來一直在接觸新人。但他要求很高,所以成效不明顯,鄧廷歌是他出口邀約的第三個人。
鍾幸對劉昊君也充滿興趣,但並沒有把他吸收到自己工作室的想法。他仍舊希望一個具有創造力的編劇應該以自由身來行動和工作。劉昊君對鍾幸的印象異常好,得知鄧廷歌的決定之後手動點了無數個贊。
半個月之後,鄧廷歌去鍾幸的工作室簽約。看到合同上華天傳媒的標誌,他才後知後覺地問:“你的工作室是華天傳媒旗下的?”
“不是,但羅恆秋是我的投資人。”鍾幸遞給他一支筆,“簽吧,就算我有可能騙你,你師兄是絕對不會的。”
鄧廷歌心裏有些不舒服。鍾幸沒有跟他說明這個情況,令他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慌亂感。
在決定繼續走這條路的時候,鄧廷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羅恆秋。羅恆秋和他的華天傳媒都能讓自己實現願望,但這個念頭只在他腦子裏存了短暫的一瞬就被他自己抹去了。
他希望自己和羅恆秋的關係是更單純更直接的,不牽扯任何利益,也不是上下級。“師兄”這個稱呼他喊了好幾年,已經懶得改口。而且他心裏總隱約覺得,自己和羅恆秋現在就很好,師兄弟,很平等,也很自如。
他想了半天,在鍾幸的勸說下還是簽了自己的名字。
“你別有那麼多顧慮,你的老闆是我,不是他。”鍾幸拿起合同看,十分滿意,“先簽三年的經紀約,三年之後再簽就是十年。”
鄧廷歌點點頭表示明白:“合作愉快。”
鍾幸瞅他幾眼:“你這人挺奇怪的,有時候看上去可幼稚,有時候又裝深沉。說你不懂吧,又好像什麼事都揣在心裏。”
鄧廷歌一下子分辨不出這是誇還是貶,撓撓頭笑了。
“謝謝鍾導。我會努力學的。”
鍾幸收好合同,抬頭對他露出個怪異的笑容。
“別謝我,謝謝你師兄。”他說,“你別跟我說你什麼都不曉得,換了是任何一個別人,他都不可能有那麼多心思對他好。”
鄧廷歌呆在當場。
“你明確一點吧。”鍾幸說,“行不行,是不是,給人一個答案。他自己肯定不會主動說的,但你別裝傻。”
他站在鄧廷歌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老羅這個人活得很累,請你別讓他更累了。”
送走鄧廷歌之後,鍾幸一邊步行下樓,一邊給羅恆秋打電話。
“老羅啊,我把人簽下來了。”他說,“滿意了吧?”
“滿意滿意。”那頭的聲音有些疲倦,但聽到他說的話之後語調明顯上揚,“回去請你和老方上遊艇吃大餐。”
“其實何必通過我呢?”鍾幸一步步往下走,“華天傳媒的能力可比我這個小工作室大多了。退一萬步講,你直接出面不是更好?他是你羅總罩着的人,多少好戲好角色好劇本自動自覺就會堆到他前面去?”
“不,這樣會毀了他。”羅恆秋平穩地說。
鍾幸揉揉自己太陽穴:“你不要那麼迂腐。喜歡人那麼久了,又為他做了這些事情,你向他要一點回報也是應當的,哪裏是毀不毀這麼嚴重?”
“不行。”羅恆秋斬釘截鐵地說,“他的生活不能沾上任何污點,一點都不行。”
頓了一頓之後,羅恆秋放緩了語氣:“鍾幸,我知道你花了心思,也知道你為我好。但這種事情要講究你情我願。他不是我們這樣的人,不要拉人下水,害他一輩子,也害他父母一輩子。你可能不信,但我對他的喜歡,不比你對方仲意的少。”
鍾幸無言片刻。
“所以你理解了嗎?我希望他好,希望他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一生順利當然很好,若有不順利,他需要我的話我就會幫他。”羅恆秋說,“我知道你能懂的。”
掛了電話之後,羅恆秋疲憊地打了個呵欠。
他剛剛結束一段長時間的出差,正坐在從機場返回家中的車上。秘書跟他彙報日程,他實在很累,將今天晚上的邀約都給推了。
在車上假寐片刻,手機突突地震動起來。
鄧廷歌給他發來了短訊,約他今晚去輝煌街吃夜宵。羅恆秋頓時來了精神,心想他肯定是要跟自己說成功簽約的事情,立刻回復說好的。
“羅總,今晚不是要休息嗎?”秘書說,“這個約會我需要記錄嗎?”
“不用了。”羅恆秋閉目小憩,心裏卻忍不住想今晚鄧廷歌會用什麼表情跟自己說他和鍾幸工作室的經紀約。想到那人臉上沒心機的坦誠笑容,他覺得心頭淤積的不快和壓力都散了許多。親愛的空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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