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這小朋友啊……
多年前,在鍾幸還是個小文藝青年的時候,他自己曾將改編成劇本試圖參加戲劇節。但這個故事裏對父親產生戀慕之情的女兒、和女兒的同學出-軌的父親、默默忍受的母親,通篇壓抑、混亂的感情讓當時學院裏審讀劇本的評委勃然大怒。
白髮蒼蒼的老教師將二十多頁的劇本扔在鍾幸臉上大吼:道德淪喪!
鍾幸也大怒,捲起劇本狠狠摔在桌上:你食古不化!
導師嚇出一身冷汗,按着他腦袋讓他給權威低頭道歉。鍾幸梗着脖子不從,回到宿舍越想越怒,一氣之下決定放棄編劇這條道路,開始學習拍片。
他不是專業出身,但有一番韌勁,又因為審美的加成,拍出來的短片都可圈可點。大學時的最後一屆戲劇節,他導演的短片被選中參加全國比賽。遞給他參賽通知書的就是當時白髮蒼蒼的老教師。鍾幸和他禮節性的握手,然後聽到他說:你走了正確的路。
許多年過去了,他現在是愛情文藝電影領域的導演新秀,然而心裏對當初那份挑燈數夜寫成的劇本還是帶着複雜感情。那條他走不下去的路和那個沒能演出的劇本令他看到了無形的桎梏。
羅恆秋不知道他還有這麼一段,但見他看得投入,心裏才覺得安定。
”他知道你帶我來?“
”不知道。“羅恆秋小聲說。
兩人的交談中止了,鍾幸很安靜地在位置上看完了全場。
經過改編的把父女間似有若無的感情放大了:許小寒直接衝著許峰儀說“你愛段綾卿,不就是因為她像我么”;而許峰儀給了自己女兒一個似有若無的吻,最後卻又緊急剎車,匆匆站起說不行,我們停下來吧小寒。
羅恆秋看到半途,心裏震蕩得厲害,不由得想起當時十六歲的鄧廷歌在校慶晚會上演出的那一段。
那是個歌頌親情和人間大愛的小品,名稱他已經記不住了。在運動場上昏倒的女孩被緊急送往醫院,接到通知后趕到醫院的父親卻得知女兒患了白血病。他在病房外崩潰地大哭,轉身走到女兒床前又硬撐着強顏歡笑安慰她。全校都行動起來,捐款捐物。數萬元的零鈔送到父親手裏的時候,醫院告訴他“我們誤診了”。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蹲在醫生面前痛哭失聲。那捐出來的數萬元最後被女孩送到了福利基金會,真正用於困病者的救助。
羅恆秋的好兄弟是晚會的主持人組的牽頭人物,他常常藉機去觀摩晚會的排練,一來二去,就看到了在禮堂後面對戲的小品組成員。
他對在升旗儀式上初見的那個男孩子念念不忘,心裏有模糊不清的好感,下午最後一節課鼓號隊例行排練的時候會不自覺轉頭暼向足球場。
羅恆秋只知道那男孩叫鄧廷歌,是高一六班的班長,那一年中考的榜眼,不久之後就加入了足球隊。雖然是個板凳隊員,但他板凳的位置和鼓號隊的排練場地只隔了一條跑道。羅恆秋鼓着腮幫猛吹小號的時候,眼神會悄悄飄到那邊去。
他在小品組成員里看到鄧廷歌時覺得很有趣。這個男孩子看上去應該是個運動健將,拿着劇本演戲,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然而他倚着自行車只看了七八分鐘就震驚了。
鄧廷歌哭得太投入。
那天排練結束之後,羅恆秋懷着莫名其妙的心思,悄悄跟在鄧廷歌身後。
他發現原來兩個人回家的路有一段是相同的。兩輛自行車一前一後行過景觀樹,行過大王椰投下的陰影,穿過下班放學的人流。羅恆秋一直跟着他,跟到了醫院。
鄧廷歌把自行車放在醫院對面的沙縣小吃門口,要了籠蒸餃坐在門旁的小桌小凳上,邊吃邊盯着醫院看。
羅恆秋一直跟了他好幾天,才終於明白這人在做什麼
他在觀察醫院裏出來的人。
有人一臉輕鬆,有人滿身沉痛。鄧廷歌看得認真但不無禮。羅恆秋會在沙縣小吃旁邊再旁邊的涼茶鋪子裏要一杯涼茶,倚着自己的自行車悄悄陪着鄧廷歌一起看。
醫院裏生老病死太多,有時候確實有家屬是邊哭邊走出來的。這個時候鄧廷歌會稍微凝神,默默看着那些哭泣的人,手裏筷子插着的餃子有時甚至忘了放進口裏。他眉頭輕皺,年輕稚嫩的臉龐上帶着令羅恆秋難忘的同情、歉意和專註。
那表情既複雜又生動,羅恆秋突然覺得自己注視着的同齡人心頭可能有一個自己摸不透的宇宙。
再後來,他直接走過去跟鄧廷歌打了招呼。
鄧廷歌記得他,刷的一下站起來跟他說謝謝。兩人分享了那籠蒸餃,羅恆秋趁機從鄧廷歌身上套了一些話。
雖然只是一個十幾分鐘的小品,但鄧廷歌非常非常認真。他仔細地揣摩着四十多歲男人面對獨生女兒患病這個噩耗的心思,已經基本弄明白了;現在他苦惱的是後面的一段。
“應該是有悲有喜,但悲多一點,還是喜多一點?”鄧廷歌喃喃道。
羅恆秋沒辦法給他意見,於是和他閑聊。也是從這一天開始,兩個人才真正算是“認識”了。
當日為了觀察別人的表情他可以天天去醫院蹲守,但現在這齣劇,他根本找不到參照物。
一個享受着自己女兒愛慕目光的父親,哪裏有這樣現成的人物?
然而鄧廷歌還是令他感到震驚。
他舉手投足都穩重有度,儼然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家境富裕的成功男人。三個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他應付得遊刃有餘,然而卻在女兒許小寒的步步緊逼中露出了頹然的慌張。鄧廷歌壓低了自己的聲線,呼喚“小寒”的聲音時而炙熱,時而猶豫,時而慌亂。和劇中的其他角色相比,許峰儀沒有過分激烈的台詞和情緒表現,然而他就像一片巨大的、沉重的陰影,穩穩地籠罩在這個家庭、這個舞台之上。第二幕結束的時候許峰儀放好報紙,轉身與自己妻子親吻,又和女兒相擁道別,隨即離家去工作。兩個擁抱的幅度並不一樣,兩個女人的反應也全然不同。鄧廷歌的肢體和表情自然也有微妙的變化:親吻妻子額頭時是深情的丈夫,而那隻擱在女兒腰上猶豫地攥緊拳頭的手臂又暴露了他不可宣於人前的內心秘密。
一個優雅又卑鄙的男人,羅恆秋想。而縱然如此,他也快要被台上那位假紳士迷住了。
“怎樣?”演出結束之後,羅恆秋問鍾幸。
鍾幸長出一口氣,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比想像中好那麼一點。”
羅恆秋笑着站起來:“那就不止是一點了。走,我帶你去後台找他。”
“你這小朋友啊……”鍾幸邊走邊說,“有靈氣,但少了點野心。”
“什麼意思?”
鍾幸笑道:“他這個年紀的很多學生身上都有一種理想主義。以為自己演得好、專研得深就夠了,其他的事情都不必要去摻和。認真是很好的,但是目標和方向不明確的努力實際上就是浪費時間。你看他剛剛的表演,他完全可以更出彩,甚至比許小寒這個主要角色更奪目。但他沒做到。一個劇里的角色分配確實需要平衡,但演員和演員之間的競爭也必不可少。你的小朋友少的就是這種爭鬥心。沒有爭鬥心是絕對走不出來的,酒香不怕巷深?我不相信這種話。理想主義再往前一步,就是空想了。”
他一口一個小朋友,聽得羅恆秋渾身不自在。
“你也不過比我們大了幾歲,什麼小朋友。“羅恆秋說,“尊重人一點。”
鍾幸:“嘖嘖。不得了。”
羅恆秋不再搭理他,帶着他走進後台。
鄧廷歌領他來過幾次,他一路和認識的人簡單打招呼,一邊尋找鄧廷歌。
演出才剛剛結束,後台的氣氛非常熱烈。有些劇迷進了後台,和演員們大聲聊天討論,羅恆秋只覺得耳朵里都嗡嗡的聲音,但這種熱鬧的場面又令他有點兒開心。說實在話,他看了那麼多次鄧廷歌他們劇社的演出,沒有一次比熱烈。
鄧廷歌應當很高興。羅恆秋想,自己會給他另一份更高興的禮物。
找到鄧廷歌時,他正在後台的角落和人激烈地爭吵着。
“這和合同上說的不符,我們不可能接受。”他語氣強硬,“道具租用的時候你們也檢查過的,單子上明明寫得清清楚楚。”
“單子上寫明了受損的是哪一個嗎?”他面前的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突地拔高了聲音,“現在屏風出了問題,這桌子椅子也不完整,單子沒寫明白,那就是你們的問題。”
鄧廷歌還未出聲,站在他身邊的一個瘦弱青年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大聲怒斥:“是你們做生意太不誠實!奸商!”
“小劉!”鄧廷歌忙拽了他一下。
然而兩人跟前的男人一下就氣炸了,罵聲滔滔不絕:“我*個爛……”他嘴上開罵,手裏拿着的木棍已高高舉起。
羅恆秋大驚,和後台里見勢不妙的其他人一起沖了上去。
鄧廷歌捏着那人的手腕不知使了什麼力,瞬息間奪下了那根棍子。他將眼鏡青年護在身後,嚴厲地高聲道:“我再說一次,照章辦事!一切都按照合同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你最好先跟我們的人道歉。”被他奪下來的棍子握在手裏,直直指着那個中年人。
情勢一下逆轉,撲過去的人又都停了腳步。
羅恆秋覺得這樣的鄧廷歌跟自己的認知很不一樣。他怔忪片刻才意識到,鄧廷歌和同儕支撐着這個話劇社,在這個沒名氣沒設備的地方撐了那麼久,又和那麼多兄弟院校維持着良好的合作關係,他不可能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這個事實讓羅恆秋心裏的情緒頓時有點莫名。他這時終於覺得自己貿貿然帶鍾幸過來,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中年人最後還是按照合同上的道具租用費收取費用,悻悻走了。鄧廷歌安慰了那眼鏡青年一會,轉身看到羅恆秋時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眼睛都亮了。
“來怎麼不跟我說?”鄧廷歌大步走過來,“給你留vip專座。”
一句話未完,鄧廷歌已經看到了羅恆秋身後的鐘幸。鍾幸沖他客氣地笑笑。鄧廷歌的笑意還留在臉上,眼裏卻多了些疑問:“新觀眾?”
“嗯專門來看你們演出的。”羅恆秋向他介紹,“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鍾幸。你應該看過他的電影。”
鄧廷歌呆了片刻,像是不太相信一般看看羅恆秋,又看看鐘幸:“的,鍾幸導演?”親愛的空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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