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依照舊例,侯府家宴設在後堂。
賓主落座,顧侯爺放言,一家人團聚,慶祝佳節,不該有諸多忌諱,顧錚楊廉雖然年少,亦可同席。
隨後,更着人去請世子夫人。
半刻后,卻聽家人回稟,世子夫人正親自下廚,整治飯菜,稍後親奉公爹與叔叔。
功臣勛貴之家,宴席之上必當豪飲。
慶平侯府自然不能例外。
見顧侯爺皺眉,不滿的推開酒盅,連聲令人換大碗,顧錚連忙起身,正色出言,替自己和楊廉婉拒祖父“好意”。
“祖父,孫兒同廉弟年幼,不勝桮杓,不可過量。”
顧氏出身武將,慶平侯父子戍衛北疆多年,為抵嚴寒,酒量均不一般。度數低些,例如文人喜飲的甜酒,幾乎能當水喝。
家學淵源,尚在襁褓時,顧錚就被筷子點舌,嘗過酒水的味道,積年累月,飲下一兩盞不成問題。在同齡人中,不稱第一第二,也可名列前茅。
然而,少年的酒量終究有限。
如此烈酒,別說同祖父一般豪飲,單是半碗,就會滑到桌下。
況且,席中不只顧家軍漢,還有楊氏叔侄。
不見祖父要人換大碗,楊御史險些嗆到,楊廉驟然臉色發白。二叔更放下酒盞,單手-摸-向-腰間。
如他沒料錯,那裏,本該是佩刀的位置。
見此情形,顧錚很想嘆氣。
祖父且罷,好歹是二叔親爹,安全有保障。
父親,您跟着湊什麼熱鬧?
好了傷疤忘了痛,不記得二叔的一手鞭子,是如何出神入化?
為安全着想,顧錚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護着楊廉,不能讓他親歷此等“豪邁”。
據他所知,楊御史僅此一侄。接入京城,帶在身邊,必定精心培養。
楊廉受封錦衣衛官職,不視事,不領俸,僅為掛銜。將來長成,十有八-九要走科舉之路,由文官晉身。
屆時,身為文官,位列朝堂,必要顧及形象。
濟濟彬彬,清靜雅緻,實為必要。
萬不可放浪形骸,發-狂-士之風,更不能像武將一般,端起大碗,捧起酒罈,開懷豪飲。
掃一眼楊廉,在腦中描繪對方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畫面,線條未成即被打散。
顧錚默默轉頭。
楊御史叔侄都是俊秀-清-雅-之人,此等場景,委實無法想像。
拿定主意,顧錚頂住壓力,意志堅定,絕不能讓楊廉捧起大碗。
為侯府計,不行。
為親爹身家性命,更是不行!
楊御史氣不順,二叔不會找祖父麻煩,和父親切磋武藝的可能性,高達八成以上。
不是做兒子的看不起親爹。
實在是,在顧錚九年的人生歲月中,自牙牙學語到落地行走,從持筆習字到苦學武藝,輪番比較,幾乎沒有一樣,父親能超過二叔。
不,有一樣。
犯二。
想到這裏,顧錚頓生感慨。
無奈的搖搖頭,娘說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家不窮,他卻要早早立身,少年老成,撐起門楣,何等無奈。
不成,不能再想。
否則,必會生出大逆不道,人子不孝的念頭。
顧侯爺被孫子擋住,心知欠妥。順勢放過兩個孩子,許其用小盞。
剛巧,世子夫人奉上新菜,與顧卿楊瓚見禮。
稱呼上,略有些為難。
還是顧指揮使解圍,道:“嫂嫂喚小叔即可。”
世子夫人點點頭,道:“小叔安好。”
待楊瓚還禮,轉身看到楊廉,取出一隻荷包,笑道:“初次見,大娘沒什麼好東西,這隻荷包是大娘親手繡的,錚哥兒也有。再則,聽大娘一句,這酒太烈,不可多飲。”
話落,退後半步,向顧侯福身行禮。不用婢僕,單手提起三層食盒,輕鬆離開。
楊廉握着荷包,疑色重現。
自家同顧叔家不是親戚,對吧?
小叔?
大娘?
這稱謂,是否哪裏不對?
顧錚見了,立時道:“母親獨我一子,我沒有兄弟姊妹,見到廉弟,自然喜歡。廉弟如不棄,喚我一聲兄長,可好?”
感情真摯,話語誠懇。
楊廉身為獨子,在宣府時尚好,入京之後,頗覺寂寞。有楊山楊崗為伴,到底相差十餘歲,存在代溝。
現如今,遇到顧錚,見其和氣,予人之感頗類顧伯爺,頓生親近之意。
縱使疑惑未消,因其一番話,也被壓入心底。
“兄長。”
這聲兄長,喚得真心實意。
顧錚頷首,頓覺一股暖流直衝心間,酥-酥-麻-麻,暢懷之感,實難以形容。
年少的友情,單-純而美好。
是朋友,更似兄弟。
顧小世子,楊小百戶,因這場相遇,人生道路驟然發生改變。
年少習字練武,長成晉身朝堂,臨陣殺敵。
友誼與日俱增,心計手段觸類而長。聯手挖坑,填土埋人的事迹,舉不勝舉。
歲月流轉,隨着謝小狀元,顧小榜眼,王小先生,乃至皇太子殿下的加入,正德天子,楊顧謝內閣,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皆後繼有人。
至於東、西兩廠,劉公公和張公公含淚表示,咱家身殘志不殘,沒有親兒子怎地,咱家有乾兒子,一樣傳承本領。
甭管明宦還是奸宦,照樣後繼有人!
侯府家宴之上,楊廉有顧錚相助,捧着果子露,笑彎雙眼。
人生九載,終於體會到做兄長的樂趣,顧錚責任感爆棚。
楊御史無法向侄子看齊,端起酒碗,看着清冽的酒水,咽了口口水,頗有些為難。
喝還是不喝?
考慮兩秒,終咬緊牙關,心一橫,就要仰頭灌下。
按照後世的話,毛腳女婿上門,酒量是最重要一關,不能喝也得喝!
未料想,碗到嘴邊,剛剛沾唇,就被顧卿劈手奪過。
“四郎不善飲,卿代勞。”
話落,碗一舉,頭一仰,一飲而盡。
連續三碗,楊瓚都只沾了沾酒味。顧伯爺全部代勞。
楊御史默然。
這等海量,他的確做不到。
果然,今生翻身無望?
顧卿放下酒碗,臉色不變,雙眸湛然。獨唇色殷紅,映襯膚色,竟有幾分-妖-艷。
楊瓚連忙轉頭,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當著顧侯爺的面,萬萬不能失態。
“好!”
顧侯爺豪-情頓起,拊掌之後,酒碗都不用,直接拎起酒罈。
“卿兒,同為父滿飲!”
顧卿沒有說話,接過家人新送的烈酒,拍開泥封。
見父親兄弟各舉酒罈,顧世子扔掉酒碗,同拎起酒罈,豪邁共飲。
楊瓚酒量一般,先時幾盞下腹,已是火燒火燎。
酒勁上來,頓覺眼餳耳熱。
見顧侯父子舉着酒罈,咕咚咕咚拼酒,楊廉顧錚湊到一處,低聲交流。楊御史乾脆推開酒盞,執筷挾起一塊排骨,啃了起來。
紅燒做法,火候正好。
既入味又不缺嚼勁,正好下飯。
舉起筷子,分別挾起幾塊,放入楊廉和顧錚碗裏。
“謝四叔。”
楊廉為父守孝,許久不食葷腥,楊瓚很是心疼。到京之後,問過太醫,得空就要給侄子進補。
可惜的是,無論怎麼補,都不見侄子長肉,反倒個頭有抽高跡象。如此一來,更顯得小少年身板不壯,很是單薄。
看着碗中排骨,顧錚愣了兩秒,謝過楊瓚,和楊廉一起開吃。
“勞煩。”楊瓚回過頭,對家人道,“三碗米飯。”
家人應聲退下,很快送來……三盆。
楊瓚無語。
是他說錯,還是對方理解錯誤?
誰家的碗這麼大?
家人正色表示,楊老爺沒說錯,小的也沒理解錯。根本原因,侯府的飯量皆以盆計,從不論碗。
“京中規矩大,實在不便。在薊州時,多以桶量。”
楊瓚:“……”
這就是所謂的飯桶之家?
好吧,是他孤陋寡聞,大驚小怪。既然是侯府規矩,自不好多言。
家人退下,楊瓚正要盛飯。忽然想到什麼,轉頭看向顧錚。
少年,用盆還是用碗?
“楊叔,小侄用碗。”
或許是楊瓚的表情過於生動,不等話出口,已得到回答。
顧侯父子拼酒,一壇接着一罈子,咕咚咕咚,海量豪飲。大有一醉方休,萬事不愁之意。
“卿兒,為父虧欠你良多……”
連飲三壇,顧侯眼角泛紅,積在心中的話,藉助酒勁,終得以出口。
顧卿不言,又拍開新壇泥封,道:“父親,兒是自願。”
顧鼎搶過酒罈,道:“這一壇,我敬二弟!”
顧卿沒答言,劈手又搶了回來。
“兄長敬酒,弟不敢辭。酒罈就在那裏,自便。”
簡言之,此壇是我拿,此封是我開,甭管敬酒還是自飲,自己動手!
顧鼎不以為忤,反而笑了。
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笑出眼淚。
回憶北疆之時,縱然艱苦,卻是策馬馳騁,揮刀殺敵,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用不着勾心鬥角,何等暢快。
回京之後,立身朝堂,卻要時時小心,事事在意。
為防猜忌,父親告老,兄弟分宗,好好一家人,偏偏要分成兩家。
文武雙全,有蓋世之才的兄弟,更跪在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自斷子嗣……
怨不怨?
恨不恨?
到頭來,竟連“愧疚”二字都說不出口。
“我敬二弟!”
拎起酒罈,顧鼎不似在飲,更似兜頭澆下。顧卿不言不語,動作半點不慢。
很快,兩人腳下多出三四隻酒罈。
見此情形,楊瓚不禁蹙眉。
即便度數不高,也不能如此豪飲。
當是酒聖不成?
“如果醉了,該如何是好?”
聞聽此言,顧錚咽下飯粒,又盛一碗,道:“楊叔無需擔心,祖父和父親的酒量不差,二叔更好。在薊州時,二叔力戰群雄,薊州鎮守以下都不是對手。府內藏酒不過五十幾壇,喝不醉。”
話落,夾起一隻雞腿,自己沒吃,放到楊廉碗中。
“廉弟多用些。”
“多謝兄長。”
顧錚頷首,很是滿足。
“楊叔放心,廚下定備着醒酒湯。”顧錚又道,“祖父一直記掛二叔,與其勸阻,不如由其痛飲。”
清醒時,許多話壓在心裏,不能出口。
不如一醉,或能解開心結。
看着顧錚,體會話中之意,楊瓚再度生出懷疑。
這孩子的親爹,當真是顧世子?
是日,慶平侯父子家宴豪飲,侯府酒庫告罄。
面對空空如也的庫房,侯府長史欲哭無淚。
宮城內,天家同樣設宴。
仁壽宮中,王太皇太后,吳太妃,張太后,各抱一個滿身通紅的胖娃娃,笑得合不攏嘴。
朱厚照坐在下首,眼巴巴的瞅着,就是沒膽子搶。只能化悲憤為食-欲,和皇后一起啃玉米。
“福兒,再給朕生幾個公主吧。”
夏皇后咬着玉米,用力點頭。
“好,妾必定努力。陛下想要幾個?”
“兩個,三個,不,五個?”
“成,沒問題。”
伺候的女官宮人眼尾齊抽。
沒聽見,她們什麼都沒聽見!
如此混不吝,不着調,絕非天家第一夫妻,國朝帝后!
長春、萬春兩宮的美人,終於解除“禁-足”。
嬪位以上有幸至仁壽宮,陪坐家宴。餘下在長春--宮設席,也能熱鬧一番。
按照世人看法,皇宮家宴,當該美酒瓊漿,珍饈佳肴才對。
現實卻是,仁壽宮的宴席上,主角非是山珍,亦非海味,而是甘薯和玉米。
有楊瓚獻上的食譜,尚膳監開足馬力,幾個大廚一起下手,耗費心思,花樣手段盡出,以甘薯和玉米為主,添加各式配料,竟成三十餘道新菜。
然而,無論多少花樣,最受歡迎的,依舊是烤甘薯和玉米烙。
不提皇帝皇后,太后太妃都用了兩盤。
女官心驚膽戰,生怕三位吃撐。
一則,太后太妃都有了春秋,稍有差池,伺候的人定要擔責。再則,冬至佳節,喚太醫入宮,就為開消食葯,像話嗎?
不舍的看着玉米烙被端走,太皇太后抱着曾孫女,道:“天子,欽天監可算好日子,何時為皇子公主取名?”
咽下甘薯,飲半盞蜜水,朱厚照方道:“出臘月即可。”
“甚好。”
太后和太妃互看一眼,抱着胖娃娃,笑得舒心。
“天子可有計較?”
朱厚照點頭,道:“依聖祖高皇帝之冊,皇子論序,中擬載字。宗人府以世次取雙字,五行偏旁當取土。皇子依此例,公主可由朕定。”
話落,朱厚照又開始啃玉米。
一旁伺候的張永,想起堆在乾清宮的幾摞宣紙,滿紙的福祿壽瑞,妦媖妧妡,立刻低頭,下巴幾乎要抵到前胸。
不是欽天監上表,宗人府奏請,天子的心思,九成九仍在兩位公主身上。皇子殿下的名字,都會拋到腦後。
國朝開立至今,寵女兒的天子不是沒有。但寵成這樣,實屬首例。
預測小皇子的人生路,當真會聞者落淚,聽者心酸。
三個娃娃,完全聽不懂大人之言,正咧開粉-紅的小嘴,揮動着藕節似的胳膊,抓着小腳丫,笑得無比開心。
京城之內,無論官員百姓,皆是闔家團圓,杯酒言歡,喜慶佳節。
不知誰家,忽起樂舞之聲。
非是妖-嬈-冶-麗,更非靡-靡-之音,反而帶着聲聲雄壯,慨然似邊鎮鼓角。
鼓樂聲中,將士衝鋒廝殺,酣暢淋漓。
驟然落幕,則萬籟俱寂。
一將功成,萬骨皆枯。
四夷館內,鴻臚寺官員送來酒菜。
停留數月的琉球使臣,新來朝貢的兀良哈指揮,以及女直各部首領,分桌而坐,猜拳行令,觥籌交錯。
兀良哈和女直首領都是海量,互不相讓,全喝得酩酊大醉。
少數幾人竟撒起酒瘋,光着膀子,跑到院子裏叫嚷。最後被護衛敲暈抬走,關到隔間醒酒。
琉球使臣均有幾分醉意。
離國數月,目睹明朝繁華,國力強盛,對比在島上生活,竟生出念頭,希望能長留此地,再不歸家。
隨行倭人早抱着酒壺,躺在地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鼾聲隆隆,手裏仍緊緊抓着一隻雞腿。
倭國正逢戰亂,如能留在明朝,這些流亡倭人,必是彎腰到底,千萬個願意。
無論付出何等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