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有女驚鴻
玄漓撂下話之後一如既往瞬間不見了蹤影。至於他會不會來把我帶走,我其實不甚在意,因我素來覺得吧,只要入鄉隨俗,到哪兒都能隨遇而安,倒也是沒差的。
回去的路上,剛行至那座飛架在雲端兩頭的玉橋,我便生生瞧見——
就在前幾日還一派祥和的門庭,如今竟一片狼藉,種的花啊草啊落得滿地,院門中隱約閃耀着翻飛的刀光和光暈奇異的術法,“乒乒乓乓”鐵器交戈的激烈響聲不斷隨風飄來。
“……”我這才來幾天便出了岔子?神仙們閑得渾身痒痒我能理解,但何必要將我這個無辜的人也連帶着拖下水呢。
只一愣神的功夫,我趕緊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直奔過去。
一入院門,便看到無力軟在柱子上的映寒。她的衣服被劃開一道長口,綁發的帶子早已不知去了哪,散落的青絲遮住大半張臉,形貌甚是狼狽。
看着她的樣子,我倒抽一口涼氣,急忙就要過去扶她。可步子還來不及邁開,只覺一道黑影倏地落在身後,緊接着喉嚨便被一把利器抵住,涼得滲人。
“你,就是這死丫頭的主人?”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冷若冰霜,透着狠厲。
刀就抵着我的命脈,命懸一線,我絲毫不敢輕動,耳畔除了身後女子貼近的呼吸,剩下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從小長到大,我還沒經歷過如此驚險的時刻,一時半會兒有些亂了陣腳。
“這位……上仙,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按着理論套路,此情此景我應是不管來人是哪根蔥哪根蒜,先裝孫子再說。
她冷笑一聲,然後中氣十足道:“你的婢女宰了我的焚印!”
焚印?這名兒絕不陌生,就在前些天我還從閣中的《上古靈圖》中讀到它。
書中記載:焚印,外形酷似熊,屬火,極惡的上古凶獸。如此,便也能解釋為何死了卻也不見它的屍體,據說上古的靈獸都有長久的生命,一旦死了卻不能入輪迴,只等着灰飛煙滅。
按理說,天宮的神仙斷不會養一隻凶獸,但身後人散發出的,一絲一縷確是悠然仙氣……如此看來,天帝實該着眾人開個會,討論討論行事作風問題。
“那是凶獸。”
我萬沒想到這話會在眼下這種場合脫出,這不明擺着找抽么?
我用餘光去掃一旁的映寒,但見她一身被染得鮮紅斑斑,話語卻依然雲淡風輕。
事實上,對映寒惹出的這檔子事我甚為不解。人家好好地帶着自家“寵物”遛彎呢,你說你一個沒事人跟着瞎摻合啥?這和你有關係么?
“凶?”女子話音未落,我便感到一種術法的靈蘊自身後生出,下一秒映寒就咳出一口血。“呵,它有招你惹你?不過是從小便被冠上‘凶獸’這不公的稱號而已,而你,你就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把它給殺了!”
我一邊擔心映寒,一邊也得顧着擔心我自己。女子不知為何好像變得有些激動,手中的利器跟着她起伏的氣息上下直顛,以至於我感到自己被她用利器抵着的地方有雞皮疙瘩層層往外出。
“冷靜,冷靜,衝動是魔鬼。先把武器放下,你一直舉着它手不酸么?”我小心翼翼地開口為自己解圍。
“哼,我為何要放你?”
“嗯……這樣吧。你既是受害者,失了寵物,那麼我定是要賠償你的。前些日機緣巧合下我得到一隻攝魂鷹,把它賠給你,你意下如何?”一邊是鍾愛之物,一邊是性命,我看我還是忍痛割愛罷。
“哦?那玩意兒極珍貴,你一個小仙會有?”
即便她言語中充滿對我的鄙視,不過從這態度也可知曉,我這個條件提得她很是中意。
唉,見了她剛才為焚印打抱不平的那激動勁兒,我還以為她愛那凶獸愛得死去活來深入骨髓、對這事兒怎麼也不肯妥協呢。
我一吹口哨,半空中便出現一團耀眼的光暈,小鷹透過那光暈朝我飛來。女子見狀,終於將利刃從我脖子移開,我實實鬆了一口氣。而當我放鬆下來轉過身,一抹突兀的顏彩就這樣撞入眼帘,我不禁詫異——
眼前女子着一襲裁剪獨特的紅衣,在這滿眼的純凈浮光中,顯得格外緋艷妖嬈。衣袂翻飛間,隱約露出她被繃帶纏住的修長手臂和小腿,也不知是受傷還是怎麼。頭髮很長,濃墨色的流瀑般襯出她極致冷艷的面容,而眉心處尚有一枚奇異花紋,一如封印。
可見,“紅”這種顏色並非到哪兒都能彰顯喜慶的,往這人身上一套,愣是讓人覺得它有些不祥的意味了。
這女子,明明一身凜然仙氣,卻周身環繞肅殺蕭條之感——莫非,她就是天君的那位小公主,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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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先前和一眾來看書的老神仙們嘮嗑,基本上將天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作了一把談資供消遣用,其間故事那是錯綜複雜跌宕起伏,老把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因而覺得這些閑言碎語遠比戲本子都來的有創意。而我也正是從這些與老神仙們的閑聊中得知天君那小女兒的種種事迹。她絕對算得上是言論的靶心,每天都免不了要被人提個一回兩回。
說起來,這小公主確是一傳奇人物。
與每位傳奇人物一樣,她自從娘胎里墮出來,周遭便在一瞬之間變換了風景。本是晴空萬里的好天色,突然就異風陣陣緊跟着四處冒光,連九天之外象徵著祥瑞福照的青鳥也列隊盤桓於她出生的晴桑殿外,久久不見離去。大夥瞅着這一副只有祥龍現世才有的奇特景象,心中無一例外洋溢着激動,而其中最為激動的要數天帝,連媳婦兒都差點兒認錯就樂滋滋地抱着那孩子只管笑。司命的神官見此情此景,也忍不住要多言幾句旨在錦上添花,順便指望着漲漲俸金。
可就在眾人沉浸在一片喜悅當中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只見那盤桓於殿外的青鳥一隻只不知中了什麼邪,突然就換了陣勢,排着隊直往檐角上撞。一時之間,鳥的咽氣聲、墜地的悶聲此起彼伏,綻開的血跡如點點紅梅散落開來。
立時,所有人皆噤了聲。
天帝的臉色眼看就開始大變,跟前的人皆俯首不敢言語,而就在先前還舌燦蓮花的司命神官更是窘迫地無地自處,想着這下凶多吉少,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心態一咬牙一跺腳,運用畢生所學,大展忽悠神功,硬是把黑的說成白的,大膽提議讓小公主順應天意,取名“驚鴻”。天帝以為然,神色方才緩和不少,終是沒有將這人和剛出世的女嬰齊齊拖出去辦了。
不過自此天帝便冷落驚鴻,天庭之中神仙們也大都以避諱的眼光瞧她,只因她出生之時一群鳥兒排着隊自殺。
真真可悲可嘆……
似乎正順着眾人的推測,隨着驚鴻一天天長大,便出落得……越發邪惡且詭異了。據說小姑娘經常干出些令人費解的事,而似乎並非巧合,與她交好的人總是厄運纏身。於是朝堂之上開始有人進諫天帝,說是要除掉小公主,不然將會日月無光天地黯淡公雞不打鳴母雞不生蛋……總之事關蒼生百姓,不是她死就是天下亡。自此天帝也不禁憂心,再三斟酌招來驚鴻,視線在她眉心不祥的花紋上停留良久,終是決定大義滅親。
可故事如果就此結束便無甚好給人傳為奇聞了。
彼時驚鴻就要被正法,一陣旖旎霞光伴着飄渺韻文讓在場的所有人一瞬間被凈化,每個神仙的臉上都寫滿了慈祥與寬恕,等着如來大佛的聖命。只見突然蒞臨的大佛面上一派莊嚴,嘴巴極緩慢地開開合合,言罷,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
待大佛在一片崇敬虔誠的目光中翩然遠去,在場的大夥還是久久沒有動靜。
……
……
終於,天帝開口:
“眾卿……可是聽懂如來大佛說的什麼了?”
“……”
終歸,有一研習梵文的老神仙勉強聽懂了後面幾句——
時至再轉,羅剎根結。
叢枝百繞,魂息千絕。
冥鈴悠越,繁花卻湮。
焚心化玉,枯血生胭。
最後總結:驚鴻,萬萬殺不得。
至此,便無人再望着驚鴻玩完,由着她幹什麼只要不搞出人命一概視而不見,於是直到今日,驚鴻可謂是天宮最為囂張且桀驁不馴的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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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慶幸自己能預先知道眼前女子的身份,終歸是了解一些情況,也好與之溝通。
“見過小公主。”我穩了穩心神向她行一禮。
“聽說你前些日子才剛飛升上來,如今卻也認得我,”她一邊閑閑地擦拭着那把泛着泠泠寒光的大劍,一邊道,“看來,我的名氣是更勝當年了。”
“呃,其實還好……”
“如此說來,你當真從誰那裏聽說了我的事?”
這語氣實在不善,看她不斷重複擦劍的動作,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下一刻就一劍砍過來結果了我。
我不動聲色地朝後挪了挪。
她似乎注意到我們之間距離的微妙變化,沒了繼續嚇我的興味,停下手上的活兒,轉而面無表情道:“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