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若是相逢
那是一個少年。
他和之前那些頹敗的人在形象上並無很大的差別,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給人的感覺——
金色的樹影在他身上靜謐緩慢地流動,他屈膝跪坐着,垂眼恬然地看着一隻髒兮兮的灰毛狗搖着尾巴分食他那隻本就不怎麼大的粗面饅頭。
那一刻,女孩清晰地看見霞光下少年臉上若有若無的淺笑,那麼柔和,那麼慈悲……她不禁覺得,眼前這一切便是她所見過最美的風景——不想竟是在這條可怕的陋巷裏。
她鬼使神差地就邁步走上前去,直至少年面前站定,後者則是帶着疑惑的神情抬起頭看她。少年不曾想在這種地方還會有一身白衣,乾淨素雅的女孩在;他或許更不曾想這女孩會倏地蹲下來湊近他,然後笑眯眯地對他說:
“這裏一點也不適合小哥哥……小哥哥願意和我一起走么?”
少年聞言一愣:一般誰會這麼直接地表示要帶走一個素昧平生的乞丐?她難道以為這是在路邊撿東西嗎——更何況,也許自己比那些東西來得更可有可無……
女孩見他沒有反應,以為是沒聽清,於是又提高音量道:
“小哥哥,你是個好孩子,我帶你去我家好不好?”
……即便深感這孩子的莫名其妙和不可理喻,看着她發自內心接受他的眼神和笑容,被巷子外來來往往的人所遺忘的他,頭一回感受到了所謂的“關心”——原來就是這般溫暖美好的東西……
女孩眨着眼睛,見少年忽而輕輕地笑了——只不過,這次這個笑,它既不神聖,也不悲憫,彷彿一顆晶瑩通透的露珠落到竹葉上,發出“滴溜”一聲,繼而躍進她尚且迷濛的內心,在氤氳的霧氣中泛起點點清光……
女孩想,肯定是在那個時候……
她就喜歡上他了。
他的名字,叫蕭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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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我心裏涌動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
想再見一見靖雪,見一面就好。
——可哪有那麼容易?
先別說瞿墨那一關就難得過去,我這一小仙隔三岔五地就往凡界跑,聽在天宮的那些個老神仙道,這是會沾染上許多紅塵濁氣,到時候就真是人不人仙不仙了。
想到這兒,腦海中又浮現出靖雪在花園石子路上練習行走的情形……明明曾經許諾他的是我,要陪着他練習直到恢復的也該是我,然而在離開之際,我怎麼就偏偏忘了還有這茬?甚至於那時候,竟還沒心沒肺地對他說:
等我回來,你要好好地走出來迎接我……
而當時,他不過微微一笑——
好,我等你。
或許我壓根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多大的決心。他忍受我輕易地忘記諾言,忍受我從來不花時間陪他就知道往外跑,忍受我沒心沒肺地向他炫耀他無法走出去看到的美景,忍受我自以為是地表示對他所謂的關心……卻也,原諒包容了這一切。
而等我再次見到他時,卻是人仙殊途,我獨見君而君不見我了。彼時,他臉上確然添了好幾分不應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滄桑,真真是——
誒,等等!我怎麼覺得這事兒……好像有點不對勁?
猶記得,在我離家時,靖雪是二十一歲的大好青年,但合計着從那時候起到我成仙待在天宮裏的日子,撐死也不過一個月,可之前再瞧他,卻整個成了一三十齣頭的大叔。
一般而言,就是一個人再滄桑他也不能滄桑得從一個青年活脫脫變成中年,任我如何也不覺得自己虐人這麼有一手,那定是歲月蹉跎賦予一個人真正的成長,也因此才會有那般斂玉沉香的成熟氣質——
真該死!我竟然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如今看來,“天上宮燈明又滅,人間滄海復桑田”的說法還真是確有其事,那這是不是意味着,就在我喝茶修鍊的小空隙里,身處凡界的靖雪便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蒼老,然後……
腦海中驀地蹦出的那個可怕的字眼活像一道晴天霹靂,一下把我給炸得心緒不寧——
眼下不管怎樣我都要說服瞿墨讓我再到凡界去!
就在我篤定心意,火速洗漱完畢正要一個飛步躍出門時,額頭卻狠狠撞在了一塊軟軟的東西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衝力震得一個趔趄坐到地上。一面嘀咕一面揉着腦門往前一看,卻是不知何時在門口立了一位奇裝異服的美女——
“鬼啊!”我頭皮一陣發麻,倏地貼地倒退十餘步。
“午安。”後者則是面帶微笑地向我打招呼。
我上昆崙山來已有數日,除了瞿墨就沒見過別的活人。當時瞿墨也向我解釋說昆崙山這地兒不宜扎堆待,不然很容易引起雄踞在這裏大族的虎視——
那誰來跟我解釋一下這傢伙又是個甚?莫非瞿墨還金屋藏嬌呢怎麼可能——
“你不用怕,妾是墨郎派來的。”
……聽這令人肉緊的稱呼,還真是金屋藏嬌啊?
我極力忍着頭痛,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向這美女抬手一揖。“沒想到竟是師母,方才多有得罪。不知您過來是有什麼指教?”
那美女聞言笑了笑,然後不知從哪變出一大摞本子來,順勢就往桌上一堆,道:“墨郎今有要事前往霜華境,不消十日回不來。這期間呢,你就自己按着這書上的方法修鍊,都是些簡單的小法術,自學不成問題。”
“啊……”聽完這番話我心裏百感交集,“瞿墨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那樣,我也能留他一留。
“你也不看看自己睡到什麼時辰,”美女說著就轉過身去,“我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走了。”
“等——”還未及我說出口,只一陣光后她就不見了蹤影。
……這些個神仙還真都一個德性。
我甚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走到桌邊隨手翻了翻那些書,全沒心思去細看。
這瞿墨走的也太不時候,如此我豈不是又要等個十天半月才有機會見到靖雪?那會兒的凡界可不知會變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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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兒也快謝了的時候,瞿墨可算是回來了,他這一去還真是不多不少的十天。
“瞿墨,拜託……”
“不行。”
“別、我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人……我保證!絕不得寸進尺。”
“不行。”
“……瞿墨,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呃,好神,成人之美助人為樂什麼的對你來說是家常便飯……”
他悠悠喝了口茶,道:
“不行。”
我急了。“我說你這人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不管怎樣,這次我必須去!”
“哼。”
“你哼哧啥呢!”
“嗓子不舒服。”
“……”
瞿墨頓了頓,然後一雙眼睛直直看向我,讓我沒由來地渾身一抖。“你真這麼想去看他?”
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呼,這也沒什麼。”
我聽他這平淡的口吻不禁要跳腳。“那你死不同意——玩兒我呢是吧?”
“重點不是你能不能見他,而是你能不能去凡界。你早點與我說你是想見他而非下凡,不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下凡也能見到他?”
瞿墨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食指和中指併攏抵在唇上,嘀嘀咕咕地念着什麼。一會兒工夫就重新端起茶杯,向我道:“到天池邊,雲麟會帶你回天宮,在那裏找一位叫‘空知’的老神仙。他有一面洞察鏡,在那裏你就能看到他。”
“嗯,多謝!”
在天池邊上看到那所謂的雲麟時,我不禁有些感動,那東西和我小時候亂塗出來的四不像簡直一個樣兒。
之後在天宮問路,大家都表現得很是熱情,不一會兒我就進了空知老仙的府邸,坐在了那面洞察鏡的跟前。老仙親切地為我調好視角就到里室忙活去了——
沾上級的光還真是方便啊。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鏡子。隨着畫面漸漸清晰,我再一次見到了靖雪——
這次,他果然更顯蒼老,儼然已是位老伯。
他依然在那個花園裏,多年過去,這裏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而我原以為靖雪等我這麼長時間,他終歸會放棄,去尋找真正愛他的姑娘——像上次那個女孩兒就不錯……
可是,他身邊依舊是空空的,誰也沒有。
我清晰地看到他雙鬢染上的斑白,看到他臉上一道道歲月劃過的痕迹。
我第一次嘗到這種目睹心愛之人在自己眼前漸漸蒼老的痛苦,明明自己還很年輕……這種時空相隔的感覺往往最是讓人心生凄涼,因為咫尺天涯,因為空自牽挂,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靖雪此時就拄着拐杖靠在那座假山上,任夕陽熱烈妖冶,他兀自清絕安寧。
到底……他沒能成功地離開拐杖……
時間彷彿靜止了,他就這樣久久地注視着前方,我則是這樣久久地注視着他。突然,他輕嘆了一聲,轉而望向天際——也就是正對我的方向。
我不禁深深一窒。
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見他嘴角輕輕上揚,勾勒出一抹淺笑,就像是記憶中我們初見時,他露出的那種笑容——淺淺的,淡淡的。
只聽得他說:
“再見。”
我的腦筋頓時像被石頭卡住的水車一般轉不起來了,此時此刻,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說不上來的毛毛刺刺的感覺,那感覺讓我不由陣陣發怵……
我幾乎是撐起有些發軟的雙腿,然後招呼也忘了向裏間的空知老仙打一個,就頭也不回、逃也似的飛快衝了出去,直接奔向在玉清台等着我的雲麟,火速趕回了昆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