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
黎明即起而老輩人早睡早起的中國,不適合當今的荷里活文化,那時的人們以新衣為禮,以精神飽滿為禮。覺得自己氣色不好,羞於出門見人。
答了個《歸心似箭》,斯琴高娃青春時風韻之作,她是個村姑,救了個遺落民間的解放軍傷兵,求愛遭拒,傷兵要去找隊伍,為江山辜負了美人。
人與人相對,亮着精神氣,所以人間爽利——這是小津安二郎電影的主要特徵,也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國電影的主要特徵,雖然表演觀念更新了,新一代演員不會再重複前輩的表演,但我們至今看趙丹、崔嵬、王曉棠、龔雪,並不覺得他們表演過火,反有一種敞亮的好看。
史,有正史(國事)、族譜(家史)、縣誌(地區史)、個傳合集(僧道史),地位均比小說高,一些文人的地位輪不到寫史,寫小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史學修養,高檔茶館裏的說書,不是評書演義,而是“講古”,講古是說史,得有真學識。
2013.3.15
小說法和劇作法合一,以荷里活為終極標準,是當今特色。二十年來,特色是個壞詞,往往說的是反常現象。我寫小說,也有極強的目的性,為將來拍成電影,青年立志時,畢竟是做個導演。
問過醫院的按摩大夫,療程以病人不厭煩了,為結束標準。身體好了,還按,就覺得不舒服。邏輯劇情和視聽熱鬧,相當於舒筋活骨,但筋骨好的人會覺得不耐煩。
敘事藝術,不管小說電影,首先滿足的是求生慾望——以何種品相生活下去?
我們常把荷里活敘事說成是邏輯性強,認為是了不得的優點。但在電影院裏的觀察,發現講求邏輯,是氣血兩虛的需要。人們常在極度睏倦下,來到電影院,稍一動腦,便呼呼睡去。
一個民族改變了一日開始的時間,便換了心理,我們與老輩人甚至不是一個人種。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審美和思維方式肯定不同。
六七十年代的荷里活經典,都是荷里活的反例,好在心胸遼闊,觀后精神一爽,如《獵鹿人》、《美國往事》,這批越戰老兵批判了社會,但給了一個生活延續的理由,或對屢屢遭到背叛的道德準則,給予了終極肯定。
福克納曾在荷里活寫劇本,目的是“家裏能有個游泳池”,荷里活對他的策略是“不死不活養起來”,他寫的劇本不管荷里活劇作原則,荷里活也不管,照樣買單,讓別人改寫。
看書法歷代留跡,透着一股“腦力健”的氣魄。腦力健,所以說事的小說是下等,不耐煩於事,要抒情,所以詩歌地位高,也因為腦力健,對現實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強,所以不耐煩編造,要寫史。
原來養生的是“江山美人”。上一百年,理念毀滅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劇。但在電影世界,獲得一個理念是終極快感。當今大眾電影的虛火上升,是拿不出什麼理念,好歹荷里活有個“拯救世界”,港片有個“別欺負中國人”。
於是敘事傳統不成立了,敘事者迎來了時代變局,我們不需要羅貫中講什麼“浪花淘盡英雄”,只需他告知好人壞人;也不需要曹雪芹講什麼“還淚祭花”,只需他告知誰跟誰睡了。
電影成了電子遊戲,開始是精神亢奮,最終變成了智力體力的消耗,消耗成了最終目的。消耗帶來消費,所以電影市場可以維持下去。
大眾電影,本是做大眾理念。
另一種電影,在情節上是敢於偷工減料,在人物上敢於不掏心掏肺,卻因為有一個開闊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卻讓人覺得完整。
因為沒有理念的電影,總是漏洞百出的,觀眾得不到終極滿足感。沒有精神實質,電影批評也成了邏輯遊戲,進入純智力遊戲階段,大家就容易迷失。遊戲廳里的孩子,明知無聊,也總是玩不完的。
荷里活,不利於養生。
現今,對一個導演的批判語,往往是“他沒有能力講一個整故事”,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他沒文化”。
這都是需要腦力的。
荷里活的電影觀是病理,邏輯清晰、視覺熱鬧,是對腦力不足、精力不濟的藥方。問過幾位五六十歲的人,看荷里活近年電影,如《福爾摩斯》系列、《蝙蝠俠》系列,走出影院,常有虛火上升之感,隱隱不適。
古人以減省來營造意境,說滿說顯了,便無意境。不是猜謎,謎底是單一的,而營造意境是為了讓人有更多體會。可惜現今人拒絕體會,只求告知。
我這一輩人現今已骨衰筋疲。另一種電影,成了個念想,知在我輩不可能復現。
小說是為照顧小市民階層,談奇說怪,偏頗玩藝,對時代沒有概括性,也不是真性情,所以跟詩、史相比,地位低。明亡遺民,志志不忘修《明史》,亡國了,便要求個概括性……
荷里活劇作法是建立在“觀眾要麼智力不足、要麼精力不濟”的基礎上的,這是荷里活的秘密。美國電影宗旨是賺孩子和勞動者的錢。
八九十年代,作家群體普遍轉化為影視編劇群體,小說敘事接近於荷里活電影劇作,讀者和觀眾劃了等號。我們做不成“不死不活”的福克納,因為我們的電影業尚不是荷里活,非生即死。
就國畫而言,近乎無人的《溪山行旅圖》的地位遠比人滿為患的《清明上河圖》地位高,在於一個是心緒,一個是頭緒——生活的各種頭緒;而心緒則是生命品質。
精氣神足,便會有另一種電影。
情節的完整並非完整,人物行動的心理依據也非依據。完整,對於觀眾而言,是心緒滿足,而不是技術達標。
雖然我們都知道,勝利之後,村姑們大多被城裏女學生淘汰,但電影裏那個基層小兵重整河山的情懷,真誠得令人動容。
中國小說的敘事傳統,齊如山講,許多文人為了讓自己的詩流傳,才寫小說的,所以古典小說中插的詩詞多,寫小說為走私。
我沒有受過文學訓練,所受的敘事教育是電影學院的劇作法,那是九十年代初,之前最好的中國電影常是拿首詩改的,如《一個和八個》如《黃土地》。蘇聯解體,老師們鬆了口氣,蘇式政宣型故事片被擯棄,讓我們學“真正的蘇聯”——《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願望樹》,劇作本屬詩歌系統。
其實我們追求荷里活故事模式三十幾年了,一個導演身邊聚集了那麼多編劇能人,故事基本是環環相扣,因果明顯得都搶眼了,為何還被說成漏洞百出?
問:“你們覺得什麼電影利於養生?”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是《朱子家訓》的開篇語,也是老輩人一日的開頭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噓,我這一代人早不擁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鬧鐘驚醒,塞口東西,出門奔走。
不言而喻的,便不需要再註釋說明了,所以省略為詩、史的美學。一些漢代儒家經典、唐代道家經典的註釋和清代小說的眉批,往往是為了搗亂,混淆視聽,將真意隱蔽。
九十年代之前,國人筋骨好,瞅美片瞅港片,就是瞅個新鮮,真覺得不耐煩,看過一份赴南極考察船的報告文學,船上備了大量香港武打片錄像,人人都煩死了。
老輩人的早睡早起,是個什麼概念?四點鐘自然而醒,方算一個早晨,四點鐘醒,身體最舒服,可以試試,比五點鐘舒服。
電影總結生活,我們現在最愛總結的是“活着真好”、“我們都被騙了”、“你毀我,我就毀你”、“放棄智商,回歸家庭”——
特色之下,小說法和劇作法合一,但能否改改終極標準?比如,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