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青龍

第四十四章、青龍

何安下醒來時,段遠晨仍在昏睡。

洞中光線充足,已是第二天中午。洞內站了三十幾個穿黃呢軍裝的士兵,地上擺了兩副擔架,分別盛着貝格爾和雨衣人,正在吸着小罐氧氣。

大痴不知何時已回到洞中,坐在擔架旁的馬紮上,正在跟一個穿淺藍色長衫的人說話。那人剃光頭,頭頂有一層青色髮根,下巴剛挺,咬肌發達,雖穿長衫,絲毫不能掩蓋凜凜的武將之氣。

大痴:“佛教講眾生平等,有無神通力,在於個人德行,而不是血統,黨衛軍執着於血統,是邪見。”

長衫武官:“對於黨衛軍尋找的軸心物質,大師有何高見?”

大痴:“軸心物質,便是中國人講的氣,黨衛軍將其錯認為有實體的物質,也是邪見。軸心物質無處不在,否則萬物便不能成形,怎麼會藏匿在一個洞穴中,與世隔絕?”

長衫武官側頭思索。

貝爾格摘下口鼻上的氧氣罩,嘆了聲:“如果軸心物質本是妄想,我便無法回德國了。”大痴:“中國歷史上出過相似情況,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去日本尋找不死葯——龍珠,卻發現龍珠只是食品,也無法回中國了。”

貝爾格聲音顫抖地說:“他後來怎樣?”

大痴:“留在日本,自尋活路。”

長衫武官:“貝爾格先生,你可以留在中國,我聘你作顧問。”

貝爾格搖搖頭,看着另一個擔架上的雨衣人,問:“你的意思呢?”雨衣人摘下氧氣罩,道:“軸心物質就在洞中,我們的儀器上有顯示。並且我們受到了軸心物質的襲擊。”

貝爾格:“可憐的孩子,我們錯了。在我暈倒前,已聞出那是沼氣。我們是被最普通的毒氣熏倒的。”

雨衣人碧藍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淚。不管是何人種,有着怎樣不同顏色的瞳孔,流出的眼淚卻都是一樣的,無色、透明。

雨衣人:“不,我要回德國。”

貝爾格:“尋找神族後裔和軸心物質的計劃書,是我寫的,共有兩千頁。看我的報告,元首三夜未睡。你覺得我還能回去見他么?”

雨衣人:“那我該怎麼說你?”

貝爾格:“說我死了,在尋找軸心物質時,被沼澤吞噬。”

雨衣人嗯了一聲,重新將氧氣罩捂在嘴上。

貝爾格慚愧垂頭,習慣性地抻了抻手套。

一聲槍響,震徹洞中。眾士兵紛紛掏槍,長衫武官大喝,眾士兵迅速安靜,隨着他的手勢,大家看到貝爾格的手套上冒着青煙,雨衣人的額頭有個血洞。

貝爾格的手套槍這次射出的不是麻醉劑,而是一顆真子彈。

長衫武官:“貝爾格先生,何苦?”貝爾格:“我的國民對元首崇拜近乎狂熱,只要他回國,感染到大眾情緒,就說不出假話了。”

長衫武官:“中統該如何向貴國使館做報告?”

貝爾格:“身陷沼澤。”

長衫武官:“你可以做我的顧問。我會在南京給你找一處隱秘的住所。”

貝爾格:“顧問免談。青海是我到中國的第一站,我喜歡那裏的荒涼,有亞特蘭蒂祖先的氣息。我打算去那裏,自求生路。”

長衫武官作了個手勢,士兵們抬起擔架,將貝爾格和雨衣人屍體抬出了洞。段遠晨從地上翻身而起,向長衫武官堆出了滿臉笑容,高喊一聲:“浙江區第七情報組組長段遠晨,向長官報道!”

長衫武官不置可否,段遠晨點頭哈腰,隨士兵們出了洞,搞不清他是恰好驚醒,還是一直在裝睡。

長衫軍官兩手抱拳,向大痴行禮,道:“多謝大師指點,就此別過。”大痴:“不必告別,我做你的顧問。”長衫軍官兩眼一亮,道:“我以為大師方外之人,不會……當然很好。”

大痴:“我要對我的徒弟做些交待,請等我片刻。”長衫軍官如電的眼光掃向何安下,略一停頓,轉身出洞。

大痴走來,伸手,將何安下扶起。他帶何安下走到一個垂下的鐘乳石后,道:“中統由陳大先生、陳二先生執掌,近年來陳大先生已走上政壇,清洗了自己的特務身份,陳二先生實際掌權。中統成立年深日久,大特務各成龍虎,貪贓枉法,所以兩位陳先生在本族侄子裏陪養出一個人,來制裁中統內部人員,他被人暗叫作鈍刀陳。”

何安下:“鈍刀?說明他辦事不利?”

大痴:“不。鈍刀割肉,份外痛。他懲處某人,必將罪證搜集得詳密,以理服人,讓你無法推託,讓為你說情的人無法張口。在這個不講理的世道,一個講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憐,就是很可怕。”

長衫軍官站在洞口外,靜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鈍刀陳?”

大痴點頭,道:“他在莫干山有一座別墅,罕拿活佛逃到這裏,說不定原想向他求庇護。他雖只有二十六歲,卻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帶罕拿回來時,你不在洞中。”

大痴:“我在,只是你看不見我。兩個德國人深入洞穴后,我方離開,去了陳家別墅。罕拿自有脫身之法,不必我幫忙,我只是藉此和鈍刀陳搭上關係。”

何安下:“鈍刀陳是第二個董安?”

大痴搖頭,道:“他的秉性太剛直,只能做幹將,做不了天子。”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為何屈尊給他做顧問?”

大痴:“中統已經發展到三十萬人,獨立於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這群人任意妄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沒給我一個天子,僅僅給了我一個頭目。或許我有等佛之力,對苦難蒼生,卻只能幫一點點。”

何安下:“我相信鈍刀陳是正人君子,但特務畢竟是邪門歪道,您何苦與他們混在一起?”大痴:“令惡人少做一件惡事,就是我做了一件善事。”

何安下垂頭無語。

大痴緩緩道:“我知你不願跟隨我了,但你給我磕過頭,希望你能繼續修我的法。在這洞中呆三年再下山,或許你我還有見面的緣分。”

大痴兩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兩中指,兩無名指並排壓在中指中節上,兩拇指、兩食指成環,扣在兩無名指指頭上,兩小拇指並立。

大痴:“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於心臟結構的形狀。第一次帶你入此洞時,我說過,龍族的智慧比人類高,龍宮中的佛經比人間精深。你鬆開此手印時,手指會依次彈起,心臟起搏是此動態,龍飛翔也是此動態。所以鬆開此印時,將感召龍族現身。”

深處響起了雷鳴般的嗡響。

何安下:“你說過,此洞深處隱藏着一條龍,那是它讀經時的讚歎聲。真的有龍么?”

大痴:“三年時間不要荒廢,你讀它的經書。”

說完,大痴轉身向洞口走去。洞口射着白燦燦的陽光,大痴走入光線里,光中有一個晃動的黑影,何安下知道,那是鈍刀陳在向大痴鞠躬。

洞口白光不再閃動,光色純凈,形狀完好。

大痴下山了,人們都走了。

何安下轉向洞穴深處,面對死寂的黑暗,結了心印,念誦禪宗開智慧咒。不是想測試龍族是否存在,而是因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時,自己有沒有點頭或是應聲?似乎沒有,但他一定認為我答應了。沉默便是答應。

既然答應了,便要做到。

何安下心煩意亂,無力再念咒語,鬆開了手印。壓在中指上的三對手指逐一彈開,狀如龍飛。

洞深處嗡響的音量驟然升大,一聲聲傳來,已是轟鳴。

黑暗中有青色光亮,一條蛇般的長條身子起伏而來。此物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個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

它奔跑而來,有兩尺長,背脊波浪般起伏。蛇身鷹爪,正是龍的特徵——這是龍的微型化身?還是一條幼龍?

它跑近,停住不動。

是一隻黃鼠狼。

黃鼠狼身細體長,還有一條與身體等長的尾巴,奔跑起來,遠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黃鼠狼的黃灰色,而是油亮的青色,呲牙凝視何安下,喉嚨發出嗡響。

何安下啞然失笑,難道洞內回聲,將小動物的嘶叫擴大成龍吟?

黃鼠狼盯了何安下一會,見他無動靜,就遛到西側石壁下。那裏擺着二十幾個獼猴桃,還有數片吃剩的果皮。黃鼠狼不動果子,吃起了果皮,吃得仔細專註。

何安下走過去,拿起一個獼猴桃,掰開,扔一半給它。它轉頭看了一眼,並不理睬。何安下將那半片重新拾起,剝下果皮,再扔給它。

黃鼠狼敏捷一躍,叼住了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何安下笑道:“你很本份呀,不搶別人口糧。好,以後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將果肉塞入口中,覺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離黃鼠狼已經很近了,它並不躲避,似乎做好了與何安下結伴生活的決心。何安下:“噢,對了,聽說黃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萬不要放屁啊。”

黃鼠狼一下抬起頭,嘴上八根須子挺得筆直。何安下覺出這是它憤怒的表情,忙說:“抱歉。我們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黃鼠狼的鬍鬚軟下來,低頭繼續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溫暖,過一會想到:它能揭我什麼短?唉,我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內東壁有兩床被褥,上懸着蚊帳,用一個釘子釘在石壁上,以躲避夜晚的蚊蟲。被褥、蚊帳的布料高檔,前山有七八座別墅,不知大痴是從哪一棟里移來的。

床鋪邊擺着兩個瓷杯,表面畫著古代亭台樓閣,杯口和把子鑲有金線,是大痴用來接雨水喝的。黃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住了瓷杯的彎把,一遛煙跑入洞深處。

半個時辰后,它叼着瓷杯慢悠悠走出黑暗。為讓杯口水平,它斜側着頭叼,原來杯中盛着水。

它走到何安下腳前,小心地將杯子放穩。

水清似晴空。

岩洞中的水,多含礦物質,它一身油亮的青毛,應與長期飲用此水有關。何安下:“你想讓我的皮膚也變成青色么?”

黃鼠狼的八根鬍鬚頓時立起。何安下忙說:“朋友間,開個玩笑。”拿起杯子咕嚕嚕喝下,水質純凈,如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般快慰。

黃鼠狼的鬍鬚鬆軟了,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一種奇妙變化。他的腦海中有一部書在慢慢地翻開,書上的字體怪異,如海螺的旋紋,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麼?懂的是什麼?無法用人間的詞彙表達,但確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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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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