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千年靈芝
道路上等待的眾特務,見到何安下一人自叢林走出,說段遠晨留在林中要處理一件千年事務。古怪的話后,還有古怪的行為,他背起屍體,走向一條陡峭的窄路,要離群而去。
眾特務持槍喝住他,他卻全然不顧,只是回頭對王大水說:“你不跟我走么?”王大水回答:“段遠晨需要個接替他的人。我虛無縹緲得太久,特務工作具體生動,會令我感到幸福。”
說得眾特務一陣迷茫,緩過神來,見何安下已走上那條陡峭山道,幾步隱入樹叢。
只聽了形意拳拳理,身體已自發地啟動,腳踝的肌肉壯實起來,小腿肚裏的筋腱槍桿般一探一抽。在高坡度的路上行走,需要一對能撐住勁的腳踝。
噢,我有着強健的腳踝。我的心,如果像腳踝般強健……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陰冷的短暫時間,偶有鳥叫。不知去哪裏,不知做什麼,人能否如天一樣有規律?
天亮時,何安下背着大痴的屍體,登上峰頂,見山勢直鋪向遠方,深綠色叢林隔幾百米便有一棵高樹,這些高樹給了叢林威嚴的陣勢感。萬物中都有出類拔萃者,出類拔萃者改變了族群的性質。
何安下看向遠處的一棵大樹,明白自己入林登山,是要埋葬大痴的屍首。這棵大樹主幹挺拔,枝葉撐起成蓋形,如古代戰車的頂幡。在這樣的樹下,等佛的大痴應能安息。
目測了到達樹的距離,何安下背着屍體下坡。天色大亮,鳥鳴漸弱,行出五百米后,何安下感到大痴的屍體溫熱起來。他想,那是自己的熱量,由於緊貼着屍體,後背不好散熱。
大痴的兩條胳膊從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隨着何安下的步伐晃動。行到冠如車幡的樹下,何安下直起腰,鬆開摟着大痴兩腿的手。大痴的腳慢慢滑落,屍體是站不直的,他準備等大痴的腳一落地,便迅速轉身,摟住大痴的腰身。
何安下的身體沒有轉過來,因為大痴的腳落地后,便站直了身體。
大痴的右胳膊從何安下的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后,又從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開,是一顆帶血的子彈。
何安下道一聲“師父”,轉過身來。
大痴胸口的血跡已干,失去了鮮紅本色,舊袈裟像沾了片髒水。布料上有一個破洞,泛起毛邊。
大痴臉色慘白,牽強一笑:“不要問我是活是死,解釋起來會很麻煩。”
他的身體明顯虛弱,何安下將他扶到樹下躺好。睡了兩個時辰,大痴側身張眼,盯着三十米外的草叢。那是半米高的寬葉草,結着暗藍色的細小草籽,不知是什麼品類。
有風吹過,何安下發現草根閃了一下光。在大痴眼神的授意下,他跑過去,搜索草叢,揀出一個銀鐲子。
銀鐲子光滑晶亮,未經過日晒雨淋,應是有人剛剛掉下的。大痴將鐲子握在手中,置於胸前,平躺着再次睡去。
正午時分,大痴醒來,側身向三十米外的草叢望去。一分鐘后,草叢自內被撥開,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她前額的頭髮狠勁地向後梳去,在後腦勺結成一個蘋果大的髮髻,這是老太太們的髮型,不料出現在小姑娘身上。
她的衣着款式也格外老氣,灰衫黑褲,沒有花飾。她彎腰在地上尋找,很快發現了樹下有人,遠遠喊着:“喂,你們看到一個銀鐲子么?”
嗓音甜美脆亮。大痴點了下頭,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無法形容。
她連跑帶蹦地奔過來,年輕姑娘的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女人的身影,不是靈隱寺中的求子少婦,卻是雀樓里狐狸精附體的姑娘。
她向大痴伸手要鐲子,一段白藕般的小臂滑出了袖口。大痴將鐲子扣在胸口,道:“鐲子上刻有鑄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給你的?”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不是不是,是我十四歲時,媽媽給鑄的。”
何安下驚叫:“你已六十四歲?”她轉向何安下,甜甜地說:“怎麼!你一點沒看出來么?”何安下苦笑着搖搖頭。
她懊惱地蹲下,兩手按着左右太陽穴,說:“我真恨我自己。孫子都顯得比我大,太給他們丟人啦。有時候,我恨不得找塊石頭啃兩口,先把滿嘴的牙崩掉!”
她褲子寬大,在蹲着的姿勢下,仍能綳出圓滾的臀形。何安下避開目光,見她拾起了腳邊石頭,忙說:“千萬不要。”
女人總有愛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啃,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憐地望着大痴,道:“給我!”大痴將鐲子收入袖中,緩緩說:“你不是六十四歲,而是一千歲。”
女人吃吃笑道:“和尚真會開玩笑。”她眯起的眼睛彎如鉤,單純的小姑娘霎時有了少婦的春情。
大痴坐起,右手置於右肩前,中指如環。女人變了臉色,忙跪倒,連磕響頭,直磕得前額淤青,方直起腰身。何安下看着頗為不忍,對大痴說:“師父,獸類成精很是艱難,只要她有一絲善心,就饒了她吧。”
她卻急了臉,轉向何安下,厲聲說:“小師父!我可不是小貓、小狐狸變的!”大痴溫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靈芝。”
她消了火氣,轉向大痴,凄楚地說:“我也知道您受了傷,急需補品。您躺在樹下以等佛之力,詔攝此地藥材。我是最好的藥材,不得不現身。但我早脫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的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個叫李濤的村民結婚,已有五個兒女,兩個孫子了。求您可憐可憐我吧。”
大痴冷笑一聲:“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的。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術,將自己變成一株靈芝。”
她哽咽道:“師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痴陰了臉,不再言語。她雙眼含淚,咬得嘴唇滴血,終於嘆了口氣,兩手伸到頭頂上,緩緩併攏。
千嬌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現一株植物,葉片肥碩,色澤深紅。
大痴示意何安下摘過來,何安下剛一碰觸,便縮回了手。葉片是女人肌膚的質感。
何安下的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痴眼白如寒冰,示意何安下讓開,右手劃出一個圓圈。靈芝破土而出,飛箭般射入大痴中指環內。
大痴捋直了靈芝葉片,置於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驚訝地發現,他慘白的臉有了血色。
大痴揚手一拋,靈芝落地滾成人形,依舊是十六七姑娘。大痴雖仍氣虛,卻比剛才說話多了底氣:“你是千年神物,所發葯香,已足夠我恢復元氣。”
她:“多謝師父不殺之恩。”輕欠腰身,道了個萬福。何安下沒料到女人的行禮,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痴緩緩道:“你就做我的第四個徒弟吧。你以後修此手印。”他二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隨後二食指頂端鉤住二小指頂端,二大拇指並押二食指中節紋上,二無名指直豎並齊,二中指繞到二無名指后,四個指頭並齊。
她眼光閃亮,兩手在胸前結出了手印。大痴囑咐:“這叫女印,結印時需雙腿盤坐。永不要輕視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圓滿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於佛,傲慢無比,隨心所欲。”
她盤起雙腿,在地上坐好,大痴音調忽然高昂:“傲慢如下,隨我念誦——諸佛長生我亦長生,諸佛成道我亦成道,諸佛度人我亦度人,諸佛化身我亦化身,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黃鸝,念完后,引起一片鳥鳴,似那一番話餘音不絕。
大痴放輕聲音:“隨心如下,跟我念誦——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須成即成,須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顆淚來,道:“我現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時的修鍊體驗都不管用了。你走後,我遇到修鍊上的困境,又找誰說呢?”
大痴:“傻丫頭,人與植物有何區別?我再多傳你一個手印。”他合併兩手腕,以二無名指於中指、食指間出頭,二中指二食指頂端相抵,四個指頭聚齊。隨後二大拇指壓在二食指上節紋位置,二小指並頭直豎。
她照作出來,現出柔美笑容,道:“我怎麼一結此印,便覺得愉快?”大痴含笑道:“這叫芽印,模擬植物發芽的狀態,可修鍊頂輪氣脈,人的頭部虛空有一個氣息構成的經脈,如輪子狀。植物頂輪成就,方能破土發芽——人也一樣。”
她面色紅潤,深深道了個萬福,忽然右手按住左肩,轉身一甩,整條左臂自袖口飛出,落在大痴身前地面。
她:“供師父療傷。”
大痴默然垂頭,何安下叫道:“你只剩一條胳膊,如何結手印?”她淺淺一笑,道:“我的心裏有,便結成了。過五百年或六百年,這條胳膊會再長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痴抬頭,泛起笑意,將銀鐲子扔出。她單臂靈敏接住,行禮告辭。
她小跑而去,間有蹦跳。怎麼看都只是個活潑的小姑娘,沒有千年道行,沒有身體傷殘。
落在大痴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紅肥碩的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