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直至身毀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歲入山做小道士時看到的一副對聯:為蛾不點燈,為鼠留碗飯。
不點燈,為防飛蛾撲火,剩飯是留給屋中老鼠的。入山修鍊的人,必會生出這樣的慈悲,因為山中寂寞,作伴的只有飛蟲、老鼠。
他那時覺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動物。而今天,他卻殺了個人。
那是惡人,死有餘辜——槍刺趙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着,極其堅定。現在,對自己的想法卻漸失信心,他是惡人,但他畢竟是人類,和自己一樣的人類。
動物忌諱同類相殘,動物中最毒的葯,便是同類的血肉。狼吃狼肉,爛腸爛胃。在豬飼料中混入豬血,豬吃了會生瘟疫。為何人類相殘,卻只有“獨處時心慌”這一點點懲罰?
何安下穿林越嶺,隨着疲勞程度加深,身上的動物本能也被激活。他感到三十米外有一個人始終不即不離地跟隨着自己。沒有任何聲音,也不見蹤影,但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入的是天目峰,越過查老闆接天雷的地點,向更深處行去。他多次猛回頭,身後卻並無人影,也沒有草木晃動。地心引力在山中變得巨大,萬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動勢。
道經記載中,天目峰是道家第六十七福地。天下福地共七十二處,福地是利於修鍊的地方,自古隱藏着陸仙。陸仙不能像天仙般升空,卻可擦地飛行,存活千萬年。
入夜前,何安下找到了一個小岩洞。岩洞頂部有煙熏痕迹,也許是獵人的窩點。洞內潮氣不重,尚可過夜。洞內有一大片脫落的山岩,狀如門形,可遮住半個洞口。何安下搬岩片時,看到三十米外的草叢晃動了一下。
並未有風,四下林木其靜如畫。何安下隱在山岩后,目光不再離開那片草叢。
天黑后,草叢中亮起了兩星熒光。應是野獸潛伏在那裏,是狼還是豹子?何安下拾起腳邊的石塊。
兩星熒光升起,竟有一米七八的高度,向洞口走來。它巨大得超乎意外,不知是什麼怪獸。兩星熒光在距洞口五米的地方停下,半晌后說出人言:“何安下,是我!”
那是趙笠人的聲音,何安下毛骨悚然。“啪”的一聲,打火機亮起,顯現出趙笠人消瘦的面孔,他的中山裝很整潔,胸口並無被扎穿的恐怖景象。
趙笠人手持打火機,道:“別害怕,我不是鬼。看呀,地上有我的影子。”何安下看到地上確有影子。趙笠人:“如果還不信,就拿石頭扔我,看看能不能打到實處。”
何安下奮力扔出一顆石子。石子打到趙笠人身上,滾落在地。趙笠人露出疼痛的表情,何安下:“我明明把你扎死了,不是鬼又是什麼?”趙笠人悶住了,半晌后,嘆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當何安下的長槍刺來,他嚇壞了,不知怎麼就生出一股巨大力量,從轎車內跳了出去。他一路狂跑上山,直奔到山頂才敢回頭看,卻看到山下轎車中明明有一個自己,胸口扎着長槍。
他嚎啕大哭,以為自己成了鬼魂,等看到地上有自己的影子,又一陣大笑,高喊:“我沒死!”可很難解釋山下為什麼會還有個自己,他完全懵了,俯瞰到何安下逃走,想也不想地就一路跟來了。
他蹲在洞口前,猛拽頭髮。何安下:“你別煩惱,罕拿活佛不也是身外生身,逃出地牢的么?”趙笠人:“哎呀,我怎麼能跟活佛比。我是作惡多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這等造化。”
何安下笑了:“你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呀?”趙笠人:“當然,我又不是傻子。”何安下實在忍不住,一串大笑。趙笠人:“喂!我遭遇人間慘事,你怎麼能笑得出口,太沒人性了吧?”
何安下勉強止住笑,道:“你有什麼慘的?剛被殺死,立刻有了新的身體,你能照樣活着,做你的中統高官。”趙笠人連連擺手:“我是死過一次的人,總得做點反思吧,否則就白死了。”
何安下:“你有什麼反思?”趙笠人悶住了,半晌后說:“我沒以前的我腦子好使,你容我想想。”
何安下再次大笑,拉開擋洞口的岩片,出洞,蹲在趙笠人身旁:“我覺得你比你以前樸實多了。”趙笠人忙說:“壞就壞在這,對於跟人鬥心眼,我現在是一點興趣也沒了。中統里都是人精,我這種狀態回去,早晚給人整死——好不容易撿了條命,何苦呢!”
何安下:“你總得先把查老闆的夫人放了吧!”趙笠人:“唉,她在兩個月前已病逝。那是個好女人……我很想她。”
何安下拍拍他肩膀,感到是實在的血肉,嘆道:“老兄,你以後什麼打算?”趙笠人臉生愁云:“想換個活法……要不,你去哪我就去哪吧!”
何安下悶住了,趙笠人忙說:“別忘了你我同受活佛灌頂,是修法同志,你可千萬不能拋下我!”
提到活佛,何安下想起一事,道:“我實在搞不清你是什麼情況,這個身體是真是假。你還記得活佛傳下的那句咒語么?”趙笠人:“記得,六個字概括了駱駝音、蛇音、佛音,可以決定人的生死去向。”
何安下:“你不如念念。”趙笠人點頭,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開始低聲念誦。
一念便不停了,何安下聽了整夜的“啊啊嚇灑瑪哈”之音。第二天清晨,趙笠人睜開眼睛,對何安下說:“明白了,我真的已經死了。這個身體不是重生,而是一個頑固的求生念頭造成的幻變。現在,我放下了。”
何安下眼中一花,面前已沒了趙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