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活佛灌頂
抬着柳生冬景的屍首,行走了十五分鐘后,一輛黑色馬車迎面駛來。沈西坡嘆道:“就這樣吧。”
車下來了兩個西裝青年,鞠躬,接去擔架,運上車。馬車駛遠,沈西坡:“日本特務這麼快便得到了消息,說明他們在杭州設有站點。唉,我竟沒有察覺。”
何安下:“彭家的站點,你卻調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國人善於對付中國人。”
兩人向市區行去,一路無語,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遊?”何安下:“這裏現在又關了什麼人?”沈西坡:“不是關,是供。”
沈西坡的特別任務,是招待一位來自於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領袖和政治首腦,在內部鬥爭中,被篡權者關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說是地牢,不如說是口深井,因為地牢面積僅為三平方米,沒有被褥座椅,每日懸下一個筐,送來飲食,接走馬桶。地牢無光,黑冷如地獄,罕拿被關七個月後,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團衣服。
這團衣服作為他的遺骸被封入塔中,民眾認為他的身體已虹化。虹化就是引發身體內部熱量,將自己焚燒乾凈,這是瞬間產生瞬間熄滅的強溫,只焚燒肉體而來不燒及衣物,據說如彩虹的光暈一閃,人便由實化虛了。
但罕拿並未化氣,而是兩個月後出現在蒙古草原,為實實在在的肉體。何安下聽得目瞪口呆,道:“漢人的古代傳說管這叫——身外身,難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親口問過他,他說他用七個月時間挖了一條地道。他的敵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敵不敢處死他,他失蹤后,容易傳成被秘密處死,那樣將引發民亂。宣傳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釋。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僅夠容一身,他要像蟲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內衣,留下了長袍馬靴。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鎮定,以巨大的毅力實施逃生計劃,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臉上卻有失望之色。雖然不可思議,卻畢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嚮往。
沈西坡的眼皮鬆懈,顯得格外疲勞,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國的基督山伯爵,法國作家大仲馬寫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節便是在監獄中挖地道。”
何安下點頭稱是,並無一絲興奮。沈西坡凝視着何安下:“挖地道的說法,也許是活佛不想驚擾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來成道者多和光同塵,不露神跡。沈西坡笑道:“唉,活佛要在下午給中統高官灌頂,你要不要參加?”
武術的傳承除了拳譜,還有不落文字的口傳秘訣,佛教密宗的傳承與武術一樣,有法本還有口訣,更神秘的是灌頂。灌頂是以一種奇異方式,將歷代祖師的信息灌注到修鍊者的腦海,讓千萬年的法脈延續。
何安下:“他是一個落魄的政治人物,中統高官怎麼會捧他的場?”
沈西坡:“你對政治不了解,中央政府已經正式任命了青海的那位篡權者,支持他的政權。篡權者要我們在漢地處死罕拿,但我們卻要養好他。他是我們留下的一步活棋,如果青海政壇再有變局,就可派罕拿回去。”
所有的中統特務都只將罕拿作為一個政治籌碼,但從蒙古將他接來漢地的途中,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一切。
接他的馬隊穿越泊尼嘎啦草場時,逢迎上一場冰雹。冰雹密集,並時有飯桌大的巨冰落下。草原上無處藏身,馬隊就像案板上的一條魚,頃刻便要被切碎剁爛。
罕拿活佛端坐在馬上,取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他對着孔雀翎毛低念幾聲,然後叫隨從以這根翎毛粘着香水,給馬隊每人身上都灑一滴。
香水灑下,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馬隊穿過冰雹區域,沒有一人傷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動:“馬隊三十四人,我是一個。”
何安下:“……有中統高官在,我一介平民百姓,怎麼好出現?”
沈西坡:“你現在的身份是彭家弟子,如果你和中統高官作了修法同志,彭家就有保障了。不要辜負我的好意。”
何安下:“但我……”
沈西坡一笑:“何先生,你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來武當劍仙——憑這兩件事,你在杭州早就是奇人了。佛說法,也要天魔精怪來捧場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罕拿是將來控制青海的一步棋,所以不能讓他在漢地枯萎消沉,而要建立聲勢。活佛傳法,要奇人捧場,如此便可以迅速贏得大眾。
這批受灌頂的人中,有一位中統高官,但他是隱瞞身份的,其餘人是京劇武生泰斗黃天魁、山水畫大師段寶盈、著名學者牛多沉、《太平洋》報主編郭海民、銀行家劉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的名流近乎聚齊。
凶宅二樓的中央大屋被佈置成佛堂,供桌上點了十五盞油燈,燈架黃燦,竟是金子鑄就。供桌后的牆上掛着一幅高三米,寬兩米的巨大絹畫,是一個圓形圖案,花開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變出三角方塊半圓諸形,變出赤、橙、黃、綠諸色。
絹畫下是一個雕花木床,床上擺着一個木質椅背,鋪設着黃色坐墊,那是活佛說法的法座。兩個青海小喇嘛坐於床下地面,搖着銅鈴,念誦着長長祈禱文,語調怪音,不像發自喉嚨,而像發自肚腹。
銅鈴驟響,喇嘛的念誦停止。大屋裏站着的人彼此對視,有人小聲說:“時辰已到,我們該請佛爺了。”
隊伍中站出兩人,向裏屋走去。過一會兩人出來,小聲道:“佛爺只是搖頭。”隊伍中有人答:“唉,請兩位喇嘛再念一遍,我們等等。”
祈禱文念完,兩人又進了后屋。一會兒出來,小聲道:“佛爺吼了句‘多事’,趕我倆出來了。”隊伍中有人答:“啊,我們還需等,請喇嘛再念經。”
半個時辰后,兩人第三次進去,終於請出了活佛。
何安下抬眼看去,見罕拿身量足有兩米,紫銅色一張大臉,瞪着一雙牛眼。他在青海政變時被打傷,腿部落下殘疾,為撐住自身,兩位小喇嘛走在他身前,他左右手如老鷹抓小雞般抓着兩個小喇嘛的后脖頸,更顯得身量高大,威猛得天神一般。
他行走幾步后,候場的人們便紛紛跪倒。
罕拿坐上床后,以手猛拍椅背,響起“啪”的一聲脆響,眾人均感心驚。
他以生硬的漢語道:“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說完,他招呼兩小喇嘛攙他起身,竟是說法完畢,要離去了。
一個人忙跑過去,跪在床下,道:“佛爺說法高超,只是我等魯鈍,實在無法領悟,請您還是宣說一點較低的法。”說完,連磕了三個響頭。
罕拿輕嘆一聲,眾人聽來,卻響如滾雷。他重新坐好,向左右小喇嘛揮手。
一喇嘛從懷裏掏出把草梗,放於供桌上,宣佈:“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輕聲道:“這是要給咱們灌頂了。”語氣十分喜悅。眾人排站整齊,一人出隊,恭敬跪到床下。罕拿揀出一根草梗,揮手,插於那人頭頂。
草梗細弱,有小臂的長度,在人頭頂卻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難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將草梗插入人的頭骨里?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時,觀察到草梗的一頭有天然生就的凹陷,如一個通下水道的拔子,按於頭皮上,壓去空氣,便產生了吸力。
眾人一一頭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囑咐要兩手合十,閉目聽咒。罕拿一聲長吟,開始誦咒,足念了一個時辰。這一時辰中,何安下感到有種牛乳般粘稠、冰雪般清涼的液體自草梗中灌下,滲入頭骨腦髓,引得周身痒痒。
這份舒服逐漸加重,溫癢難耐時,罕拿活佛猛然大喝了一聲:“呸!”眾人驚得皆睜了眼,剎時斷了生理反應,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將各人頭頂上的草梗取下,罕拿開示:“此草名為吉祥草,你們以後走路入門,都要按照頭頂上實有這根草的高度,低頭彎腰。”
一人請益:“請活佛傳授大法。”罕拿瞪眼,呈怒相:“漢人真是羅嗦,這就是大法!”眾人嚇得不敢再說,等一會兒,罕拿消了火,溫然道:“取法衣。”
年輕喇嘛到裏間屋搬出個鑲金牛皮箱,取出一個十三棱的暗紅色高帽和一件魚鱗銀甲,伺候罕拿穿上。
帽子頂端和鎧甲的肩部均挺出一個箭頭,罕拿如洪荒時代的武士,威風凜凜。他的下巴上系者一根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處懸着一個小小的白色骷髏頭,核桃大小。
罕拿撫摸着垂在胸口的骷髏,道:“這是印度眼鏡王蛇的頭骨,竟是比人類的頭骨要漂亮!”眾人應聲稱是,皆有顫音。
從箱子裏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個兩尺長的頭顱,帶着一串頸骨,展放於桌上,其形好似龍頭。罕拿沉聲道:“你們漢人自稱是龍的傳人,龍是無形的,卻會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動物身上。”
他拱起指節,敲了一下桌面上的頭骨,發出銹銅腐鐵之音,聽着十分難受,他沉聲道:“這是駱駝的頭骨,草原上沒有大型猛獸,駱駝平時溫良,可一旦發起狂來,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獸,會攻擊人類,常搞得幾百里沒有人煙。還會千里追殺逃走的牧民,其耐力和追蹤能力連狼都望塵莫及。”
他又敲了一下駱駝頭骨,道:“五十年前,蒙古赫圖穆旗出現一頭狂駱駝。它殺了赫圖穆旗整族人,令這個部落就此滅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長達十年的恐怖,所以它老死後,牧民們出於畏懼,把它的骨頭供奉起來。”
罕拿低聲念誦了一番咒語,將懸在胸口處的眼鏡王蛇的頭骨含在掌心,雙手合十,道:“眼鏡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並能噴射毒液達六米遠,人的皮膚粘上一點便死了。大多數的蛇類極為愚昧,受制於本能反應,沒有腦子,即便你養它多年,它也會照樣咬你。”
他摩挲着掌心蛇骨,如摩挲珠寶愛物,繼續說:“而最毒的眼鏡王蛇卻有着人性,只要你善待它,它也會善待你,在印度常會看到眼鏡王蛇在人家中出沒,卻與這家人相安無事。甚至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裏,也不會咬小孩,而是軟下身子,等小孩玩夠了,再爬走。”
罕拿以蛇骨作笛,吹了一聲,竟然調子清爽。他:“善里生惡,惡里生善,眾生的生死流傳,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議。下面我傳給你們一句咒語——啊啊嚇灑瑪哈。啊啊,是駱駝嘶叫之音。嚇灑,是毒蛇吐信之音。瑪哈,是佛音。你們在這三種音中,體悟自己的善惡,決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為‘決定咒’,這便是大法了!”
小喇嘛們登時念起祈禱文,讚歎活佛說法功德。
念誦止住時,一人跪倒,說:“佛教密宗不是還有觀想、手印、壇城、供奉等諸多步驟么?據說一次修法便要五個小時,怎麼會一句咒語如此簡單?”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目冷如冰,要殺人般。眾人皆不敢言語,半晌,罕拿道:“連這句咒語都是多餘,還有一種趕盡殺絕的大密法,你們知不知道?”
無人答話,罕拿又道:“就是你們漢人的禪宗。自家有寶貝,卻可憐巴巴地向別人借錢。把你們挖眼、剝皮,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起來,嘀咕:“這叫什麼話!”作勢站起,要拂袖離去。沈西坡忙打圓場:“佛爺,我們都是小聰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剛說法,還是告訴我們點切實可行的方法,消災避難,得財得勢就好了。”
罕拿大笑,眾人跟着笑了,氣氛緩解。罕拿笑道:“你這個小子,哪輪到你胡言亂語!”抬手在供桌上的駱駝頭骨上輕輕一拍,沈西坡如遭重擊,在眾人中一下癱倒。
有人怒吼:“妖法!”罕拿冷笑:“還不算!”扯斷胸前的牛筋,將蛇骨揚手拋向空中。
眼鏡王蛇的頭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軌跡來迴轉動,似在尋找攻擊目標,隨時會咬下。眾人均感到室內揚起一條隱形的巨大蛇身,上支着蛇頭骨。
一人“啊”地大叫一聲,撲倒在罕拿床前,搗蒜般磕起頭來。眾人隨即盡數跪倒,連連懺悔,責罵自己的不恭敬。
罕拿嘆道:“我在草原戈壁,為教授那些文明程度不高的牧民,用鬼神法方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明高妙的漢地,卻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會將觀想、手印、壇城、供奉盡數傳你們。今日到此為止。”
罕拿自床上起身,空中懸着的蛇骨頓時失力,“啪”的一聲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顧,手擒着兩個小喇嘛的后脖頸,走入了裏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眾人面面相覷,盡皆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