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個由饅頭引起的血案
88_88024楚伶池子裏的魚因為楚老夫人的那碗十全大補湯,死得是一尾都不剩,所以即使在這個下了雨的晚上,池塘邊上也是一絲划水聲都沒有。
我蹲在池子邊上,伸長着脖子一個勁兒地往水裏頭瞧。
約摸是大家都堅信她是人魚,再加上今夜下雨,因而院子裏不見一個人影,只剩下廊檐下的紅紗燈籠在默默地發光。燈紗里的燭火被風一吹,微弱地抖了起來。
這塘不深,她的尾巴煞是顯眼。
那條璀璨的尾巴隨着水波輕輕搖曳,即使在夜裏,也美麗明亮得讓人目眩。也因為太過美麗,那上頭的傷口就顯得更加的觸目驚心。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疼,她低着頭,身子縮成了一團,與上次在岸邊吟唱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院子裏的樹葉在雨中婆娑作響,新開的花朵嬌艷欲滴,蓮實撐着傘,靜靜地站在綠葉叢中,光潔的下巴顯得愈加的白了。
“蠻蠻。”
聞聲,她肩膀一抖,緩緩地抬起了臉。
先前在湖上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如今一瞧,這娃娃長得可真是好。我不禁想,這要是被閻君瞧見了,保不齊天君就要嫁弟弟了。
她睜着一雙流光熠熠的眼睛,一臉惶恐地看着我。
“蠻蠻,過來。”
她擰着纖細的眉毛,咬着嘴唇看我,卻一動不動。
我沒什麼跟倔強小孩子交流的經驗,不過年紀大了,耐心終歸還是有的。
“蠻蠻,我不是人,你不要怕。”
話一出口,我並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蓮實在後頭輕嗤了一聲,聲音很是不好聽。
那孩子似懂非懂,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在粼粼的波光中,她那張讓人心笙搖曳的臉愈加賞心悅目起來。
“我和臨波湖裏的蚌精是朋友,不會傷害你的,來,過來。”
這招是我從閻君跟我吹噓的泡妞法則裏頭生搬下來的,沒想到,竟還有點用處,由此可見,閻君也並不是完全浪得虛名的。
蠻蠻雙手橫在身側,如寶石一般熠熠發光的鱗片輕輕搖晃起塘水。她微微仰着頭,臉上漾起如釋重負的笑。
“姐姐是來救我的嗎?”
按說,我的年歲都已經夠當她老祖宗了,所以聽到這句“姐姐”的時候,我心裏着實狠狠地美了一把。
“是是是,快來。”
我美滋滋地招招手,在後頭撐傘的蓮實以確定我能聽到的音量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我只當他是覺得人間的空氣太好,忍不住多喘幾口。
隨着嘩嘩的一陣水聲,她搖着那條大大的尾巴,游到了我跟前。她將臉湊到傘下,纖細的手趴在塘邊,欣喜地看着我。
在如此近距離下,我一個看慣了美貌神女的神仙都有點招架不住了。想來,這裏之所以無人靠近,恐怕也是提防看到這張臉而心軟。
“姐姐……”
這稱呼聽了一次是讓人舒坦,頻頻聽着就覺得不好了,於是我伸出手掌,打斷了她。
“你還是叫我婆婆吧。”
她睫毛上的水滴顫了顫,“可是你明明很年輕。”
我想我現如今的表情一定爽快得很隱忍,“我長得年輕,但是年紀大,所以你還是叫婆婆比較合適。”
這小丫頭看着沒什麼花花腸子,聽我這麼說,連忙改了口,道:“婆婆是蚌姐姐請來的救兵嗎?”
我點點頭,“算是吧。”
她的尾巴嘩啦一下動了起來,那形狀美好的魚尾好似一柄貝殼做出的船槳,在水裏閃出了流光溢彩的珠光。海藻般的長發從她白皙的發跡一直垂進水面,漂浮在水上,好似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那墨如蜜糖一般緩緩滲入,將池水染成了迷人的黑色。
我擔心她這樣會把人引來,便迅速地將手指豎到嘴唇邊上。
她咬着嘴唇點點頭,樣子委實討人喜歡得緊。
“有人來了。”
我正準備施術將蠻蠻弄出來的時候,蓮實突然在後頭用手指敲了敲我。一轉頭,只見夜雨潺潺中,一向足不出戶的深閨少爺——楚伶——撐着傘,緩緩地走過來。
他懷裏似乎揣着什麼東西,顯得鼓鼓囊囊的。避在圓月拱門邊上,他後背貼着牆壁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約摸是在確定有沒有人。
四周除了偶爾叫喚幾聲的青蛙,什麼都沒有。
他察覺如此,似是鬆了好大一口氣。於是乎,他一鼓作氣,急急地走了過來。黑色的氈靴踏在亮堂的水窪上,發出響亮的噠噠聲,雨水濺濕了他的衣擺,顏色立刻深了許多。
蠻蠻一見有人來了,驚駭得白了臉,接着長尾一甩,悶頭扎進了水裏。
我剛想說話,就被蓮實拽到了一邊。
他一隻手扣住我的腰,一手捂住嘴。我地動了動,卻被他輕輕鬆鬆地壓制住了。
我猛地想起些舊事,愣愣地望向了他。
當年從石頭化成人形的時候,我倆還都是小孩子的模樣。我比他化形化得早,也便比他多野了好些年,因此後來他化形之後,就一直被我欺負。
那時候,他粉粉的臉頰時常氣得通紅,老是嘟着嫩汪汪的嘴唇,用細細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叫喚,讓我等着,他終有一天要找我算總賬。
我每每嗤之以鼻。
不過,後來終究是吃了癟。
他的諾言兌現得實在是極好,我欺他三五年,他數萬倍奉還,心眼實在是比針尖還小。
不過,我倆雖說經常拌嘴,卻沒怎麼打過架。
老司命坐下的石頭小弟子道法不怎麼精妙,打架卻是能耐得很,這是但凡對南斗宮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的事。
我一直以為,蓮實是打不過我的。但是,這說不定錯得很離譜。
他似乎沒有發現我想得有點多,只是緊抿着嘴唇,盯着雨幕不遠處的池塘。
那廂的楚伶撐着傘,皺着眉往池塘里張望,模樣有些焦急。
好半晌,似乎是終於找到了蠻蠻的藏身處,他的眼睛陡然一亮,也不顧塘邊的濕泥會弄髒衣擺,連衣服抻都沒抻一下,便霍地蹲在了地上。
略施道法,我便看到了池塘里的情景。
蠻蠻蜷着身子躲在一塊坑坑窪窪的泰山石後頭,只有一雙不安的眼睛露出來。
楚伶發現了她,喜形於色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兩個白白胖胖的饅頭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模樣饞人得很。因是為了不弄髒那饅頭,他一個勁地把傘往前移,沒一會兒,後背就濕成了一大片。
雖說這是春天,可遇上這種陰雨天,空氣還是涼絲絲的。在後背濕了之後,他整個人都有些瑟瑟發抖,仔細瞧的話,還能瞧出他嘴唇在漸漸失去血色。
楚伶像捧着什麼稀世珍寶一樣地捧着那兩個饅頭,低頭朝水中的蠻蠻,討好道:“你餓了吧,我給你帶了吃的來,不要害怕,過來。”
他的口氣很輕,就像是對待受了驚的小動物。
蠻蠻直勾勾地瞧着他手中的那兩個饅頭,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楚伶瞧着她這樣,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又將饅頭朝水邊遞了遞。這一回,不僅是後背,就連頭頸,也都暴露在了雨里。
蠻蠻望了望饅頭,又望了望他,掙扎了一下,卻又往後縮了縮。
楚伶看着着急,想要再往前去,可是,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平衡能力。在他再次往前挪的時候,腳下的濕泥一個沒打緊,腳底一滑,臉色還沒來得及變,他就一頭栽在了水面上。嘩啦一聲,本來被雨淋得斑斑駁駁的水面一下破出了偌大的豁口,咕嚕咕嚕冒了幾個泡,接着便沒了動靜。
我被這突來的變故一嚇,法術倏地失靈了。
看着水裏飄的油紙包,我一把拽下蓮實的手,指着那幾個水泡道:“這楚伶憋氣憋得挺可以啊,這麼久了還沒起來。”
蓮實聽到這話,臉色頗為複雜地瞅了我一眼,沒吱聲。
瞧着他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我猛地有了不祥的預感。
“楚伶不是會水的嗎,該不會……咕咚……該不會是撞到頭了吧?”
蓮實嘴角翹了翹,意味深長。我以為,這應該是在誇獎我冰雪聰明。
可是,我當下根本沒時間去管那些,二話不說,一捋袖子就要去救人。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我的袖子的捋到胳膊肘,蓮實就再次繃著臉一把拽住了我。
“司命簿可是到五月二十八,如今你瞎慌個什麼勁。”
被他這麼一說,我愣愣地放下了袖子。
“繼續看。”
就在這個時候,池塘那頭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水聲,伴隨着這水聲,塘里泛起了無數白色的水花,這些水花如同是新打撈上來的雪花銀魚,亮亮閃閃。
定睛一看,蠻蠻面色蒼白,正費力地將楚伶往岸上托,細細的胳膊撐着那不算沉重的身體,像是兩條飄飄揚揚的白色繩索。
楚伶似乎喝了不少水,雙目翻白地躺在雨里,一個勁地咳。泥水浸透了他的頭髮和衣裳,一片混混濁濁的顏色。
蠻蠻着急地用手按了他的肚腹好一會兒,他始終沒能蘇醒,這下她可沒了主意,只能驚慌失措地望向我們的方向。見狀,蓮實幹凈利索地捏了個訣,我們的身體便在她看到我們之前,無聲無息地隱住了。
她沒找到我們,一張臉霎時血色全無。
我想,即使她再天真,也能輕而易舉地想到,要是楚伶真死在這兒,明天一經人發現,所有的罪都會被怪在她身上。
她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下決心似的咬了咬嘴唇,撐起了上身。
纖細的腰肢和白皙的豐盈從水中緩緩浮現,再來,便是那條無與倫比的美麗魚尾,它閃着耀眼的光芒,在水中悠悠飄蕩,就像是陽春三月裏頭,游春女子多情的裙裾。
她雙手撐在楚伶身邊,緩緩地,緩緩地,傾下了身。
我在一旁看得面紅耳赤,蓮實這麼個臭不要臉的卻始終一臉淡然。
兩人的嘴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我肯定他們能互相嗅到對方的呼吸時,楚伶猛地呻~吟了一聲,幽幽地睜開了眼睛。
蠻蠻的動作僵住了,她就這麼定格着,進入了他的視線。
在極其短暫的恍惚之後,他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
雨似乎小了不少,與先前豆粒般大小的雨點不同,如今的雨,細密得如同是姑娘家的頭髮絲兒,糾糾纏纏,柔情款款。這雨與其說是雨,倒更像是濃重的霧。
白茫茫的雨霧中,蠻蠻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美不勝收。
楚伶望着她,緩緩地笑了。
他輕咳了一聲,用被水泡得發白的手指將緊緊抱在懷裏的饅頭遞給她。
“幸好,沒被我扔了。”
後來的我細細想來,楚伶和蠻蠻的故事,就是從這兩個泡得發爛的饅頭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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