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關於崔捕快的事,我也是後來聽曉曉說才知道的。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伏鳶那時為什麼會擺出那麼一張好似形神俱滅似的臉。
她說,崔捕快是很能幹的捕快,明察秋毫,當機立斷,在衙門也頗受器重。
她說,崔捕快長得也很是不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
她說,崔捕快之所以遲遲不成親,是因為他有讓人難以啟齒的怪癖。因為這個怪癖,整條花街的姑娘都對他退避三舍。
她說,但凡和崔捕快好過的姑娘,再見到他,都像是見了鬼一樣。
她說,花搖就是鐵了心,跟了這樣的崔捕快。
關於花搖這麼做的原因,樓里那些人精似的姑娘,也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有年紀小不懂事的,就說是花搖喜歡上了崔捕快。可這樣的說法,卻被那些個跟崔捕快好過的姑娘們徹徹底底地否決了,按她們的話說,就算是吃了瘋葯,也不會有女人在見識過那樣的痛苦之後,還喜歡那樣的男人的。
剩下的,就只有崔捕快抓住了花搖的什麼把柄,強迫她了。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把柄,才會讓她願意忍受他呢
因為這個時間非常的敏感,所以眾人首當其衝想到的,當然就是辛家人的死。原本大家的猜測是,人是花搖殺的。可這個說法,又很快被某些明眼人給看破了。
按他們的話說,花搖殺辛家人不是不可能的,究其原因應當是要擺脫包袱,可既然她能為了不再受苦而殺了人,那又何苦為了不讓事情敗露,而忍受崔捕快的折磨呢
這樣一來,她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罷了。既然如此,又是何必呢
眾說紛紜間,似乎人人都有理,卻又好像人人都沒有理。
真相就好像陰天裏的太陽,嚴嚴實實地藏在雲層里,人能感覺到它的光和熱,卻始終不能窺得它的全貌。
如果說,眾人看到的是陰雲里太陽的話,那麼伏鳶所看的,就是被天狗吞了一半的月亮。一半是絕對的光明,一半是絕對的黑暗。
因為一知半解,他的痛苦比事不關己的其他人要重上千倍萬倍。
我不忍心去想,伏鳶到底有沒有想像過花搖和崔捕快在一起時痛不欲生的樣子,更不忍心去看,他那張死灰似的臉。
我猜想,他一定有想過再到衙門去自首,這樣不管是□□也好,砍頭也好,至少能讓花搖脫離苦海,可是,這樣一來,花搖的心思就白費了。她是那麼的用力良苦,那麼的委曲求全,那麼拚命的,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猜想,他也一定有想過,等時間漸漸過去,大家漸漸忘記辛家的事,一切就都會好了。可是,到那時候,崔捕快就會放過花搖嗎
雖然這些都是我擅作主張的想像,但我相信,伏鳶一定或多或少地想過。也因為如此,他越來越痛苦,痛苦到食不下咽,輾轉反側。
於是,在一個同樣難以入眠的夜裏,他終於一躍而起,沖了出去。
這一次,他跑得飛快。
月亮在頭頂快速地後退,月光似乎都來不及照到眼前。
花街的夜與白天截然不同,奼紫嫣紅的酒旗,五光十色的花燈,這一切都像是美麗的雲裳羅裙,將這麼一位在白天靜若處子的婀娜少女裝飾得嫵媚動人。
他穿過酒樂飄飄的巷子,越過尋歡作樂的人群,進了芙蓉閣的後院。
有眼尖的姑娘看到了他,卻礙於正被香客毛手毛腳而無暇分心。
周遭充斥着男人旁若無人的說話聲和女人的嬌笑,我皺了皺眉,從一干溫香軟玉中蹭過去,這才勉強跟上了伏鳶的腳步。
他直直地走着,每當有人攔道時,就總有有眼力見的姑娘湊過來,將那人拉走。
箜篌絲竹聲悠悠揚揚,就像是少女散發著幽香的手拂過臉頰。而真正在欣賞這美妙音樂的,其實只有那些半醉不醒的男人,樓里所有的姑娘,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伏鳶,看着他走上雕花的樓梯,一路走到走廊的盡頭。
她們屏息凝神,甚至都無暇顧忌那些在自己身上作亂的手。
就在眾人誠惶誠恐的眼神中,伏鳶站在了一扇門前。
透過那扇薄薄的門,我聽到裏頭隱隱發出了一些讓人面紅耳赤的聲音,而仔細聽去,那聲音里似乎還摻雜着一些痛苦的掙扎聲。
伏鳶臉色鐵青,緩緩伸出了手。
一旁的姑娘們有些用手掩住了嘴,好似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驚呼出聲。
他的手離門越來越近,五寸,四寸,三寸……
就在他的手就要碰上那扇門時,卻被人一把拽住了。
他木然地抬頭。
還是上回的那個姑娘。
我記得,這姑娘的名字好像不是叫什麼苗,就是叫什麼蕾,再不就是叫什麼柳,總之就是那種青-樓姑娘經常取的,花草樹木之類的名字。那麼,暫且就叫她柳姑娘。
柳姑娘看着弱不禁風,卻沒想到,力氣卻意外的很大。
她就着方才那一下,猛地一拽,居然把伏鳶拽得一個趔趄。接着更是勢如破竹,直接將他拽到了一旁的廂房內,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那門就險險地關在我的鼻子尖,我大驚,摸着鼻子,騰騰地後退了兩步。
我的身後先是驀地一靜,靜到一個繡花針落到地上似乎都能聽見,接着便是更甚從前的喧鬧。聽着這動靜,我長呼了一口氣,這才跟進去。
柳姑娘上了妝之後,真心是媚眼如絲,美不勝收。不過,顯見的,伏鳶並沒有欣賞沒人的心情,他只是瞪着她,臉色乍青乍白。
“我芙蓉閣的規矩,不得壞別人的好事。”
她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道。
伏鳶似乎不想與她多說,轉身就要走。
“你現在進去,又能如何”
這一句,約摸是正中了伏鳶的心坎。他身軀一顫,停住了腳步。
“你現在進去,不過就只能看到她如何受苦,讓她難堪到無地自容罷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用”
柳姑娘輕移着步子,靠近了他的背後。因為她這樣步步緊逼的動作,方才的話好似也變得愈加的咄咄逼人了。
“你想進去作甚,把她從崔捕快那裏搶過來嗎”說到這裏,她輕巧地哼了哼,語氣里滿滿的輕蔑,可再開口時,語氣卻與先前大相逕庭。
“先生,我一直是很尊敬你的。”
伏鳶聞言,微微側過頭看她。
“但是,你真令我失望。”
這一回,她的口氣顯得有些凜冽。
“花搖同我說,她想保護幼稚到讓人羨慕的伏鳶先生,可是,我眼前幼稚到讓人想哭的伏鳶先生,真的值得她保護嗎”
伏鳶大半邊臉藏在黑暗中,只剩下一隻眼睛在燈影中散發著孱弱的亮光。
柳姑娘微微踮起腳,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
“被這麼保護着的伏鳶先生,到底準備怎麼樣去保護自己珍惜的女人呢”
伏鳶的瞳孔縮得幾乎找不見,乍一看去,那雙眼睛,就像是一雙死魚的眼珠。
柳姑娘出去之後,伏鳶就像是被剪斷了提線的木偶一般,頹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火光透過紗籠,散發出迷離的色澤。香爐吐着裊裊的紫煙,那煙像是舞姬款擺的腰肢,搖搖曳曳,晃得人心笙搖曳。
“啊!”
就在伏鳶發獃的時候,牆的那邊突然傳來了一記吃痛的低吟。
他聽到這聲音,緊緊皺起了眉頭。
“啊!”
這一回,似乎還伴有男人的低笑聲。
伏鳶臉色慘白,指甲深深地扣進了手心。
今晚夜色很好,月朗星稀。空氣涼絲絲的,用力吸進身體裏的時候,總覺得會帶走一些積壓多年的髒東西似的。
伏鳶站在黑黢黢的巷子裏,後背抵着牆,似乎在欣賞着今夜的月色。
我坐在一旁的雲頭上,就着明晃晃的月光,打了個哈欠。
三更打過,巷子裏已經完全聽不到人聲了。花街那頭的樂聲似乎也漸漸小了下去,時不時有不甘寂寞的蟲子會叫上兩聲,但聲音着實是小得可憐。
伏鳶一動不動,彷彿與身後的那面牆融為了一體。有微弱的風從巷子裏溜過,將他的衣擺帶得若有似無地搖晃着。
原本我以為,這一夜就會在這樣的氣氛中靜靜地過去的。
可三更敲更的餘韻還沒過,巷子口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不僅有腳步聲,還有男人志得意滿的口哨聲。
聽到動靜,伏鳶像是只受驚的貓一樣,猝地繃緊了身體,伸長着脖子往巷子口瞧去。
那人逆着微弱的燈光,搖搖晃晃地走來,看起來似乎是喝了酒。
伏鳶咽了口口水,踮着腳尖緩緩地靠了過去。
空氣中浮動着濃重的酒氣,看樣子,那人喝了不少。
伏鳶繼續靠近,那人似乎並沒有察覺,還哼着走調的曲子,東倒西歪地走着。
距離越來越近,他連喘氣都變得小心翼翼。藉著黑暗的庇護,他的目光牢牢地鎖定着前方還在悠哉悠哉走路的人。
突然,那人停了下來。
我聽到,伏鳶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
那人機敏地望向四周,一雙眼睛格外的亮。在我以為,他就要衝上前去,將沒有任何功夫底子的伏鳶拿下的時候,他卻呵呵一陣傻笑,面對一旁的牆,鬆開了褲帶。
稀里嘩啦的水聲突然響起,並且長長地持續着。
伏鳶屏住呼吸,快步走了上去。
就在他到達那人身後的時候,那人終於有了知覺,霍地回了頭。
而這一回頭,便成了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動作。
伏鳶微低着頭,額邊的頭髮從他的耳邊滑下,他緩緩地鬆開捂在那人嘴上的手,猛地抽出了手中的刀子,那人悶哼一聲,目眥欲裂。
血像是春天的泉水一般,汩汩地冒出來。漫過他的腰際,一直流到他的腳底,最終,在他的腳邊匯成了淺淺的一灘。
“嘶!”
伏鳶面無表情,將剛拔出的刀子再次刺進了那人的身體。
刀口摩擦着腰帶的邊緣,發出輕微的聲音。一個銅製的腰牌在掙扎中掉落地上,發出“當”的一聲響。
“咯。”
這一次,刀刃似乎擦過了肋骨。
黑暗的巷子裏,兩人緊緊的依偎,一同望着頭頂的月亮。
而在他們的腳下,月亮倒影在一片猩紅中,無比的妖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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