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軒轅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連手上的筆掉了都毫無知覺。
桃花源的風悉悉索索地吹着,把她額前從髮髻上掉下來的兩捋頭髮撩得悠悠蕩蕩,就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時亂甩的空袖子。
我如坐針氈地任她打量,好半晌都不敢出聲。
她一雙眼睛吧嗒吧嗒,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似乎恨不得把我臉上盯出個洞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精神恍惚地掏了掏耳朵,把臉偏過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我好像幻聽了,你……你再說一遍”
我清了清喉嚨。
“我要成親了,和蓮實。”
軒轅姬神情更加糾結,“誰”
“蓮實。”
她深吸一口氣,“哪個蓮實”
我偷瞄她,莫名其妙,“就……那個蓮實。”
“南斗宮的那個”
我愣愣點頭,“嗯。”
“作司命星君那個”
我愈加莫名其妙,但還是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嗯。”
她神情飛快地轉了幾轉,最後“噗”地笑出了聲,接着,她便朝我額頭伸出了手,“去了一趟凡間,染了什麼病吧居然連這種青天白日夢都能做出來了,去去去,一邊玩去,別擱這浪費我時間。”她說著,把先前落下的筆重又撿起來,哈了兩口氣,蘸了蘸墨,動作一氣呵成。
“誰做夢了,是真的。”
軒轅姬繼續笑着搖頭,還捏着嗓子學我道:“誰做夢了,是真的……我還煮的呢,真的……”
我一陣無力,“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相信我”
“你去把南斗宮的司命星君帶到我面前,立刻馬上,然後讓他說出話來,我就信。”
於是乎,就有了後來的這一幕。
蓮實一臉無奈地坐在軒轅姬面前,除了咬牙忍受其一輪又一輪的端詳之外,更要忍受我得意忘形的目光。
想來,心裏應該不是太好受。
“我說司命星君,你這臉明明還有模有樣的,怎麼就開始自暴自棄了呢”
軒轅姬指着我,不管是眼神、話音還是動作,都是極盡鄙夷。
我撇了撇嘴,伸手去拍她的手,卻被她躲了過去。
蓮實額角青筋一鼓一鼓的,顯然是對自己在睡夢中被吵醒來接受拷問的事感覺很不悅。
“……就是說啊。”
聞言,軒轅姬雙眼一亮,“既然你也覺得後悔,那就趕緊把這玩意兒回絕了就是,天界愛慕星君的人多了去了,星君可不能一時看不開,弔死在這麼棵歪瓜裂棗的樹上去。”
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於是二話不說,跳到了蓮實的前頭,像是保護雞崽子的母雞一樣,狠狠地盯住軒轅姬的嘴臉。
“歪瓜裂棗的是你吧,作甚要冤枉我。”
軒轅姬不以為意,淡淡一聲冷笑,“我就算歪瓜裂棗,我也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我這可是安安分分的,一分錢歪心思都沒打過,可某些癩蛤蟆,就有點太自不量力了。”
我聽着這難聽到一定份上的話,頭皮一陣發麻,“不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根本不算好蛤蟆。”
她皮笑肉不笑,“好好好,你是好蛤蟆,可是你搶着做好蛤蟆的同時,也要看看人家天鵝想不想被你吃吧,是不是啊,天鵝”
軒轅姬說著,向一邊歪着身子,視線越過我,直直地望向了蓮實。
見狀,我也轉過身,緊張兮兮地望着他。
蓮實額角青筋跳得更歡,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我一定要聽你們討論這種問題嗎”
“一定要!”這一回,我倒是和軒轅姬異口同聲了。
他又嘆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沉重無比,讓我懸着的心一下子又升高了好幾丈。
“如果這麼麻煩,那我不娶了。”
此言一出,我和軒轅姬皆是一愣。
“沒有什麼重要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他說完,也不等我有反應,起身便走。
我一個激靈,趕緊一臉悲壯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你不能走!”
他額角的青筋又是突地一跳,跳得我是誠惶誠恐,可即便如此,我還是硬了硬頭皮,攥住了沒放手。
“放手。”
“……”我沉默地抗議,手上的氣力又重了幾分。
“你再不放手,剛才的話就要成真了。”
他涼涼地說著,眉間的褶皺越來越深,那皺褶襯得他眼下的烏青尤為的厚重。
明明我就是年長的那個,怎麼現在還跟明顯累到不行的他鬧小孩子脾氣呢
猶豫了一下,我悻悻地放開了手。
他瞄了我的手一眼,嘆了口氣。這口氣吹得我頭頂的頭髮悉悉索索地動了動,有幾縷不安撫的,還自作主張地滑到了額頭。因為這樣,我的眼帘蒙上了稀薄的陰影。
“想被吃。”
我一怔,不明所以。
他沒給我開口的機會,撂下一句“走了”,就急急匆匆地走了。
我對着他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呆,直到軒轅姬的咂嘴聲傳來,這才拾掇拾掇表情,望向了她。
軒轅姬一雙眼珠子在我的臉上轉悠了一遭,接着屬地抓起一旁的筆,故意埋下了頭,“不要看我,我一點都不想聽。”
“你這是嫉妒……”我美滋滋地抿了抿嘴唇,扭扭捏捏地抻着衣角。
“是是是,我嫉妒,我嫉妒你要跟一個脾氣比架子更大的的彆扭傢伙成親了。”
我聽着這明顯酸溜溜的語氣,心裏更是美,“我樂意。”
軒轅姬冷嗤一聲,“你要是就要跟我炫耀的,我可沒空,天後娘娘的戲本子,我這還缺了個大結局呢。”
聞言,我的心就霍地一抖。桃夭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再次浮現,這張臉像是倒映在河面上的月影,在一片清輝中浮浮沉沉。而月亮的那頭,則是默默無言的青綰,她靜立着,臉上濕濕涼涼的一片。
“大結局,是好的吧”
直到話出口,我才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軒轅姬古怪地看我一眼,“怎麼了”
我僵硬地笑笑,“我可演不了哭戲。”
她挑了挑眉毛,重新低下頭,“我會適當考慮你的建議,不過……你今日來找我,應該是有事吧”
重新抖擻了精神,我挺直了後背,道:“其實……我是來找白澤的。”
軒轅姬一頓,抬眼戒備地望着我,“你找他幹嘛”
我乾咳了一聲,“就是……有點事。”
她狀似不經意地“哦”了一聲,接着重新低下頭,卻分了隻眼睛瞄我。這一切,通通都被我看在眼裏。
“他在雲橋那邊,你去找他吧……”話說到一半,她還是忍不住停下筆,一雙眸子緊張地盯着我,“你到底有什麼事啊,還神神秘秘的”
至此我總算確定,自己先前胡亂揣測她和白澤有貓膩的話八成要成真了。甭管白澤那個傻蛋怎麼想的,咱們軒轅姬是誰啊,只要咱們天界戲本子女王動了心思,他十有九成九是跑不掉了。
想到這一成,我竟隱隱約約地同情起白澤起來。不過仔細想想,我同他的處境,倒也是大差不離,大哥當真說不了二哥,還輪不到我去同情他。
胡亂想了一遭,我望着軒轅姬那若有似無的惴惴神情,心裏不禁興起了些作弄她的興緻。
“就是有點事,怎麼,你想知道”
她大大地冷哼一聲,眼珠子亂溜地拿着筆亂畫一氣,“笑話,你們兩個說事,我有什麼想知道的,笑話……”說著說著,還煞有介事地假笑了幾聲,奈何卻聲音乾癟,毫無底氣可言。
我深以為然地附和點頭,“是啊是啊,你有什麼想知道的,那我……”說話間,我指了指門口的方向,“那我去找他嘍”
“你儘管去找他便是,跟我說作甚”
別說,軒轅姬此時的樣子,竟還有幾分討人歡喜。
我又慢悠悠地點頭,“對啊,跟你說作甚,看我真是,糊塗了……說起來,我也有好長日子沒見到白澤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上回說好的事……”
這話就像是一個星星的火苗,啪地落進了軒轅姬心裏頭那團乾燥的柴火堆,她的筆一個趔趄,在紙上按下了一團黑漆抹烏的痕迹。
“你跟他說好什麼事了”
我佯裝懵懂,“嗯,我剛才說到這個了嗎”說著,還惺惺作態地掩住了嘴巴,“呀,怎麼連這個都說出來了……我走了哦,你慢慢忙……”
不等她有反應,我提着裙角,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衝出了門口。身後的房裏隨即傳來了軒轅姬懊惱的咂嘴聲,我尋思着,她剛才手上的那支筆,約摸又遭了秧了。
悶笑着,我吹着小曲兒,朝着雲橋的方向去了。
白澤看到我,似乎恍惚了一小會。
鑒於他從前的種種事迹,這樣的程度,我還是可以欣然接受的。於是,心情不錯的我就這麼攤手站着,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打量。
“哦……是你啊。”
好半晌,他才終於有了動靜。
好在,時間還在我耐心的範圍之內。
“是我。”我眉開眼笑地點點頭。
也不知是不是我笑得太燦爛,他摸了摸腦袋,湊近了我的臉。
“有什麼好事”
我慢悠悠地點點頭,咧嘴傻笑,“算是吧。”
“是嘛……”他也跟着傻笑,退了回去,“那你先樂着,我去忙了。”
我愣了愣,好一陣無語,無語的同時,還在心裏默默地可憐了一把情感豐富無處發泄的軒轅姬。
“等一下!”
儘管我喊得急,他卻已經是在幾步開外了。
南海鹹鹹潤潤的海風將滿眼的花撥得紛紛揚揚,他白色的衫子在一片桃花雨中飄動着,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響。青天白日之下,白澤的臉有些模糊。
“白澤,你還記得伏鳶嗎”
話音隨着海風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慢慢地,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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